『斗王传奇 』
作者:老轻
第一章
这一年的八月,处暑将过,街面上的热气一点点散去。憋闷了一夏的人们总算盼到了头,一个个从愁眉中挤出点笑纹儿挂在脸上。虽然满街少见了往年瓜果梨桃的艳丽芬芳,可街坊里大闺女小媳妇儿的招呼中,究竟还是多了那么一点水灵灵的脆生,直惹得胡同口树荫下的闲人们忍不住想多看几眼。
张秀才也是这些闲人中的一个,他大概有三十开外的岁数,一双烂边子眼,嘴边两道深深的法令纹让他有几分威严似的。连蹲在树下的姿势,都因为一身不合时宜的长衫多了几分气势。闲人们看过了小媳妇儿,就把话头转了过来,一个光头小伙子蹲过来说道:“秀才爷,连大兴他女人都不看,不是您家的高枝儿刚给您上罢了眼药吧?”
闲人们哄地笑起来,张秀才爱搭不理地往树上蹭了蹭,另一个小伙子说道:“我说大庆,你这不是哪把壶不开提哪把壶吗!就你那张破嘴,别说张爷不抬眼瞄你,我都不爱搭理你。”
张秀才抬了抬眼皮,爱搭不理地说道:“要不说你们这帮玩意儿!就不配给张爷说话。我要不是为了接接地气儿压根儿就不来这蹲着。得,不跟你们废话,吾还是三省其身去了。”
张秀才站起来,趿拉着一双破布鞋离开树荫,拐进胡同深处,推开一扇破了吧叽的木门迈进去,一边解开长衫一边喊道:“太太,快给我打水来。”
正屋闻声出来一个女人,三十来岁,一张倭瓜脸跟面饼似的,穿着件款式不俗,皱得仿佛抹布一样大襟褂子。把手里锔了七八道口子的面盆放在地下,抱着胳膊站在一边说道:“怎么着,让人给臊回来了吧?处暑还没过你就穿上了那身王八皮,活该!”
张秀才没介意老婆的话,一边稀哩哗啦地洗着一边嘟囔着:“你说啊,我爸爸怎么就这么倒霉,好不容易踅摸了一套宅子,偏还在个什么马粪胡同……瞧瞧吧,这净是些什么人啊!”
女人哼了一声,还没说话,东厢房竹帘一挑,走出一个小伙子。二十五六的样子,微黑的面庞,一身短打扮,青布的裤褂虽然很旧了,却透着刚洗过的干净劲儿。张秀才停下手,对老婆使了个眼神。女人连忙哟了一声:“陈兄弟,您这是要出去啊……那什么,今年咱的虫儿到底还玩不玩啊,这眼看就该处暑了……”
小伙子回身关上门没接茬,张秀才擦着脸上的水凑了过来:“兄弟,别怪你嫂子唠叨……虽说现如今这京城被日本人占了,可咱也得吃饭啊。这两年您给我们那点钱也就够吃顿棒子面的……眼看着今年一点进项都没了,您要让我们跟那些人一样吃杂合面,我们可受不了。”
小伙子仔细锁好门说道:“张哥,没有虫儿咱也不能饿着。您二位就放宽心吧,我得去煤铺了。”
女人一甩胳膊,打在张秀才的胳膊上。他白了一眼女人,绕到小伙子跟前儿说道:“兄弟,你爸爸跟我爸爸那可是过命的交情。如今俩老的都没了,咱就是亲兄弟不是……”他停下来看了一眼门外,压低声说道:“今年日本人成立了秋虫协会让咱们玩虫,咱凭什么受这份儿委屈?兄弟,赶紧想辙吧……”
小伙子停下脚步认真地说道:“张大哥,您怎么说都成,可这虫儿我现在就是不弄了。”他看看张秀才的神情又加了一句:“我陈无忌就是饿死,也绝不会当这个顺民!”
张秀才被这番话顶的说不出话来,他女人走过来说道:“哟,我说陈兄弟,您当不当顺民我们可不管,可我们娘们儿横是不能饿死吧。这么着行不行,今年您给我们家挣够五百块钱……”说完就后悔了,“挣够八百块钱……咱们就一拍两散,您走您的阳关道,我们走我们的独木桥。”
张秀才忍不住露出一丝微笑,殷切地看着陈无忌却。他却什么都没说,径直拉开那扇破门。女人忍不住嘿了一声:“怎么着你倒是说句话啊!”就听到陈无忌痛快地说道:“不成!”
门咣当一声关上,陈无忌把两人大眼瞪小眼地晾在院子里,半天才听到女人呸了一声:“一个臭蛐蛐儿把式你神气什么!”
胡同口,几个人正围着大庆不知说些什么,看到陈无忌出来立马围了上去。大庆一脸神秘地凑过来说道:“陈爷,陈爷,您快给我瞅瞅吧,这头虫儿可花了我十块钱呢。”说着,从后腰上掏出一节竹筒递过去。
陈无忌笑道:“您袁爷是肯花十块钱买虫的主?”
大庆点点头,一脸“服了”的表情:“那您高低给掌掌眼啊,这可是我从一山东老客手里淘换来的。”
听见山东俩字,陈无忌接过竹筒,随口问道:“山东客人?没说那边怎么样?”
大庆指着竹筒底的蛐蛐说道:“您瞅瞅,三根红线灌顶,一派紫气冲天……京城如今都这样儿了,山东还能怎么着。哎?您说这虫儿到底怎么样啊?”
陈无忌借着亮光随便看了看:“‘酒醉猫儿脸,无须费养功’,您还是歇了吧。”说完把竹筒塞上扔给大庆:“回见吧您哪。”
大庆忙脚乱地接住蛐蛐儿,看看陈无忌的背影,又看看蛐蛐:“他个小妹妹儿的,骗我头上来了!”
陈无忌一路走出胡同来到大街上。此时太阳渐盛,秋天本是京城最美丽的季节,却因为到处都多了几面膏药旗显得格外别扭。街头巷尾,几个巡警拎着黑色的胶皮棍子晃来晃去,因为换了主子,仿佛比往年陌生了不少,见到自己的熟人总是一副不尴不尬的表情,看不出是笑还是哭。偶尔看见有三五个人走到一块堆儿说话,就黄狗一样飞奔过去,可往往还没到地方人就散了。这来回一跑一颠,弄的街面上到处都是尘土,纷纷落下来,给他们的衣服帽子上罩了层土黄。大太阳底下看上去,灰扑扑的一点也不让人高兴。
傍晚,陈无忌从煤铺下工回来,找掌柜的预支了两块钱工钱,买了三斤棒子面几块疙瘩头。恰好点心铺今天开了炉,又买了一个桂花缸炉的蒲包。张秀才的女人有得吃,嘴也能清净点。刚拐进马粪胡同,就听着街坊拉洋车的大兴家一阵女人的干嚎,紧接着一个女人从门里冲了出来。大襟半敞着,露着截雪白的脖颈,白生生的嫩脸上一个大巴掌印。他男人大兴随后从门里追了出来,身上“日昌车行”的号坎已经被撕成了两片,一手拎着根棒槌。他看到陈无忌,黑脸一红,愣了一下,用棒槌指着老婆骂道:“你个不要脸的贱货,赶紧给我家去!我,我今天打死你得了。”
女人吓地躲在陈无忌背后,嘴上最没服软:“你个臭拉车的,今儿有本事你就真打死我……老娘我早挨你这破家呆够了。”
大兴一张黑脸顿时涨成了猪肝色:“陈兄弟您闪一闪,看我今天不打死这个贱货!”
陈无忌连忙摆摆手:“大兴,别动粗。有什么话回家说去。”他刚说完,又从院门里有跑出来三个孩子。最前面的是个十三四岁的小闺女,穿着件半长不短的粗布大襟,光着两条腿。,后面跟着俩个光着腚的小小子。小闺女一把搂住大兴的胳膊哭喊着:“爸爸,您就别打我妈了。”俩小小子一边一个搂着大兴女人的腿喊着妈妈。大兴手里的棒槌被小闺女抢了下来,气势也颓废了,看了陈无忌一眼,无奈地蹲在地下喘起粗气来。
这时街坊四邻的门陆续开了,张秀才和他老婆也一前一后走出来。张秀才看清楚发生了什么,响亮地咳嗽了一声,抖了抖身上的长衫迈着八字步走过来,拖着长腔说道:“我说,大兴啊,你怎么又动粗了。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,啊?”
他女人不失时机地抓住大兴老婆说道:“瞅瞅,瞅瞅,这么标致的一个小媳妇儿让你打成了什么样。”
大兴老婆本来还怒目而视,听到这话哇一声又嚎了起来:“街坊们都瞅瞅吧,看看这个臭拉车的把我打成了什么样。我见天儿伺候他们一家老不死的小不死的不算,他回来就给我脸子看,你们都瞧瞧吧。”说着,一屁股坐在地下大哭起来。
大兴忽地站起来,指着地下的女人说道:“你还有脸嚎丧了你!得,我今儿个也不怕丢人了……你说,今天后晌你跟药铺的帐房先生干了什么!?别以为我没看见,你个不要脸的贱货。”
大兴老婆的哭声一下停了,看看围观的人露出好奇的神情,只好又哭了起来。大兴占了理,声音也大了:“陈兄弟,您是个明白人。您说说,这个贱货今天跟煤铺的伙计勾勾搭搭,明天跟盒子铺的掌柜眉来眼去,我不打难不成还惯着她?!”
陈无忌还没说话,张秀才插嘴说道:“大兴,那也不能打人,君子动口不动手嘛……”
大兴根本没理会张秀:“陈兄弟,您识文断字,我今儿个就当着大伙儿的面休了这个贱货,从此咱一拍两散,你爱勾搭谁就勾搭谁去,就算你勾搭上窑子里的大茶壶,我都不管!”说完扔了棒槌,转身进了院门。
陈无忌无奈地摇摇头,捡起那根棒槌进了大兴家的院门。这是马粪胡同最破的一个院子,住着三户人家,拉车的大兴家,天桥撂地的刘师傅家和算命的胡铁嘴。院子里污水遍地杂草横生,一扇破窗户下倚着一辆洋车,雨棚只剩下骨架,两只杆子断了一对,车斗上的大洞足以漏下去京城最大的胖子。大兴抱头蹲在车前面,陈无忌把手里的蒲包和棒槌递给他家的小闺女,示意她出去把俩兄弟叫回来,一边问道:“你这车是怎么了?”
大兴叹了口气:“唉,别提了,昨晚我寻思多拉一趟再收车,谁知道碰上了一个日本人和一个窑姐儿,说好了一块半的车钱。那日本人后来问我车行的名字是什么意思,我说就是日日昌盛,谁知道那个小鬼子非让我改成日本昌盛。陈兄弟,咱虽然不识字,可也不至于这么昧良心。我不说,那个日本人就把我的车砸了。”说着大兴就有点想落泪的意思:“要不是有一家老小,我真想给他拼了命!老天爷,这车可是车行赁的,我就是砸了骨头也赔不起啊。”
陈无忌点点头:“那车行是怎么说的?”
大兴抹了把脸:“车行说三天不还车,就卖了我的孩子。“说着他腾地站起来,“姥姥!让他们卖还不如我自己卖,反正在家早晚也都得饿死。”
陈无忌摆摆手,沉吟了片刻说道:“大兴,可不能走这一步。你容我一两天时间,我定能帮你想个辙。先把你老婆叫回来,这么闹不是个办法。”说着,把手里的面口袋递给大兴,“这几斤杂合面你先拿着,别告诉别人我答应了你。”
说完不等大兴说话,陈无忌转身走出院子。张秀才连忙凑了过来:“哎?无忌兄弟,刚才你拎的面口袋哪儿去了?嘿,敢情,热闹了八开便宜了别人。”
陈无忌并不搭话,径直进了院门,开锁进了东厢房。这间东厢房原是厨房改的,檩条上还留着常年生火的痕迹,四壁的墙皮也有些剥落,墙角旮旯却不见一点灰尘。其实这间房子除了旧些,屋里的摆设被褥都不见一点龌龊,浑不像一个单身小伙子的住处。
陈无忌进了屋,坐在炕上不知道想着什么。这时院里响起张秀才女人的声音:“这大兴也真背兴的,前个媳妇扔下个小闺女跟人跑了,这回偏又娶了这么一个不着调的。真是可怜见儿的……”
张秀才叹了口气说道:“谁说不是呢,偏咱们这书香门第的家道中落,不然眼瞅着一家子没了嚼谷,怎么也得‘见义不为,是为无勇’一次。罢了罢了,这话现如今咱是没得说喽。”
院子里两人正你一言我一语说得感慨,东厢房门开了,陈无忌背着一个包袱走出来,把一块钱放在张秀才跟前的矮桌上:“大哥,我出门一天。”说着不等回话迈步走出院门。
张秀才连忙站起来:“你这是上哪儿啊?需要大哥帮忙吗?”
陈无忌头也没回地摆摆手走了,张秀才回过身,一把抓过桌上的一块钱,对他女人挤了挤破眼边子:“怎么着太太,我就说他禁不住挤兑吧!”
陈无忌离开后的马粪胡同出奇地安静下来,连最爱发废的孩子们都消停了不少,一个个围着胡同口的槐树,也不唱歌也不玩耍,只管抠着树皮解闷儿。大兴的女人终究还是被劝回了家,却再没和吵架。一家人除了一天喝一锅杂合面糊糊,便再没了事做。张秀才也没了心情,在家里琢磨着怎么吃剩下的一碗杂合面,是蒸俩窝头还是乱一锅糊糊。这天傍晚,他女人不知从哪儿踅摸来几块白菜帮子,张秀才剁了几刀搀到杂合面里,加上水和咸盐搅成糊糊。锅烧热了,舀一勺倒上去摊开,很快一张素菜咸食便热气腾腾地出锅了。他女人刚想尝尝,早被张秀才扔进了嘴里,烫得还没捣鼓开腮帮子,就听见胡同里传来一阵哭声,他女人哼了一声:“偏偏赶到这早晚儿闹。”
张秀才本来舍不得手里的咸食,可一想这胡同里顶数自己有身份,还是换了长衫走了出去。刚进大兴家门口就看见院里还站着三个黑衣大汉,歪戴着草帽,腰里都系着巴掌宽的大带。其中一个正薅着了大兴的脖领子骂道:“别他妈给脸不要脸!日昌的掌柜特意请我们哥们儿来办这趟差使,你今天是答应也得答应,不答应也得答应,这小闺女我们铁定得带走。”说着又看了一眼藏在门里的大兴老婆:“要不,带走这个大的也成……怎么样哥几个?”
三个大汉哈哈笑起来,大兴挣不脱那双满是黑毛的大手,求助地看着想要开溜的张秀才。他只好壮着胆颤声说道:“几位……几位爷,咱们有话慢慢说,慢慢说……”
黑衣大汉斜眼看看张秀才:“慢慢说?有钱咱就慢慢说。”
张秀才急忙摆手:“我没钱……我是他街坊,想跟几位讲讲理……”
黑衣大汉没等他说完,啪一个大嘴巴扇过去:“你他妈没钱讲什么理!滚!”说完一把抓住小闺女:“赶紧跟我们走,三春堂的老鸨子还等着呢。”
大兴挣扎着站起来想扑过去,他老婆忽然从屋里冲了出来,抱着小闺女跪在地下:“大爷,你们可不能把孩子往火坑里卖啊!求求你们了,放我们娘们儿一条活路,我给几位大爷磕头了……”
此时太阳将落不落,一道火红的阳光正打在大兴老婆身上,她身上那件土蓝大襟虽然已经破的看不出本色了,可衬着女人的脸蛋儿在菜色里还多了那么一点白嫩。黑衣大汉忍不住咽了口吐沫:“哟,没看出来,这小娘们儿还真挺俊的。正合适,你也跟我们一块走吧。”
大兴再也忍不住了,扑过去喊道:“畜生,我跟你们拼了。"
黑衣大汉冷笑一声,他的两个同伴已经冲过来,只几拳就把大兴打倒在地。其中一个顺手抄起倚在墙上的一根柴禾棒子砸在他头上:“我看你个小妹妹儿的是活腻歪了。”
大兴惨叫一声倒在地上,血很快从头上流了下来。他老婆想过去,又怕闺女被人带走,正哭喊着,忽然听到门口有个沉稳的声音说道:“把人放了,这洋车我赔了。”随着话音,陈无忌大步走进院门,把一卷银联券扔给黑衣大汉:“这是八十块……放人吧。”
黑衣大一愣,顺手接过钞票点了点:“嚯,没成想还真有及时雨来了。”他向上推了推帽檐,“不过,日昌的掌柜可说了,这辆车足足值一百块,这点钱不够!”
陈无忌扶起大兴,接过小闺女递过来的一块破布捂在伤口上:“我今儿个打听过了,一百块是全新的价码,现如今这车压根儿不值这个数。你们不要我就给王掌柜送过去。”
黑衣大汉一挑眉毛,发现陈无忌根本不看自己,又看看手里的钞票才扫兴地说道:“得,今儿算你们运气。”转头对陈无忌说道:“你小子挺豪横啊……记着爷的模样,以后别犯在我手里。”
几个凶徒扬长而去,陈无忌过去扶起来大兴:“您没事吧?”
大兴哆嗦着站起来,扶着陈无忌的胳膊说道:“陈爷,这可多亏了您了。”又按着女儿跪下,“快点给陈爷磕头……”
“千万别这样。”陈无忌掏出一块钱递给小丫头:“赶紧去药铺给你爸爸抓点药……大兴,你赶紧回屋躺着去,有什么事明儿再说。”
陈无忌说完转身走出大门,张秀才正捂着脸在门口等着他:“兄弟,你可真够大方的,一出手就是八十块……咱家的面缸可还晒着底哪!”
陈无忌掸了掸身上的土说道:“大兴一家都活到卖儿卖女的份上了,我不能干看着。”
两人说着走回院子,张秀才的女人早听见了动静,不失时机地打来一盆水端到陈无忌面前:“兄弟,别听你大哥的,先洗把脸……这捉蛐蛐儿的活儿累吧?”
陈无忌谢了一声,脱下褂子洗着脸:“您别提虫儿的事,我已然不玩虫儿了。”
女人向张秀才使了个眼色又说道:“别逗了,不玩虫您哪儿一下来那么多钱,横不是捡的吧。”说着干笑两声:“我和你大哥也是看你上煤铺当伙计忒累,捉蛐蛐儿总能轻闲点……是不是?”
张秀才连忙说道:“谁说不是呢,哥哥我是个没出息的人,眼见着自己的兄弟受累一点辙都没有,唉!兄弟,既然你为大兴又抓虫儿了,干脆咱以后就专卖虫儿算了,我给你当经纪,你甭出面,也不掺和蛐蛐会,这没人管得了咱吧?”
陈无忌洗完脸,端起水盆均匀地泼在院子里,张秀才眼巴巴地看着:“你倒是说句话呀兄弟。”
陈无忌推开东厢房的门,顿了一下说道:“我说了,我不玩虫儿了!”
门关上,张秀才两口子在院里愣了半天,她女人才说道:“得,咱们呜瀼呜瀼说了八开,人一句话就给回了。”
陈无忌一个人在屋里躺着,太阳已经落了下去,屋里一片昏暗。忽然,从远处不知什么地方外传来三声蛐蛐儿叫。陈无忌一个激灵坐起来,侧耳听了听,从炕上的包袱里摸出个手电棒走出院门,顺着蛐蛐儿的叫声一路走去,刚出胡同迎面碰上了大庆,看到他似笑非笑地叫了声陈爷。陈无忌点点头,看了看他怀里抱着的包袱问道:“大庆,刚才那几声虫鸣不是在你这儿呢吧?”
袁大庆得意地一笑:“陈爷就是陈爷,这虫儿只要肯叫,一准儿跑不了您的耳朵……可惜啊可惜,您现如今是金盆洗手喽,虫儿再好也不入您的眼了不是。”
“别扯旁的,快说这虫儿是从哪儿弄来的。”
“哟,有您这么问话的吗!”
“好兄弟,你就快给我瞅瞅吧。”
“那不成,您又不玩这个了,我不能让您随便看。”大庆嘻皮笑脸地说道。
“得,那我不看了。”陈无忌说完转身就走,大庆连忙跟上去:“别介啊陈爷,我跟您逗呢,走,到我屋瞅瞅去。”
大庆住在马粪胡同最里面一个大杂院的套间。进了门,他放下怀里的包袱,从里面拿出俩马蹄火烧:“您等一下,我先把火烧给老娘送去。”不一会,从里屋出来,招呼陈无忌在一张破椅子上坐下,解开包袱,里面是一只陶罐,上面刻着梅兰竹菊四君子。大庆小心翼翼地揭开盖子,陈无忌仔细看去,在用细泥和蚯蚓粪搪的罐底斜面上,一动不动地趴着一只蛐蛐儿。昏暗的灯光下,一对牙发出乌金一般的颜色,六只细足却铁线一般结实粗壮。
陈无忌忍不住吸了口气:“这红砂青哪儿来的?”
大庆嘿嘿一笑:“是我从永定门外胡家村淘换来的。”
陈无忌看看他:“得了兄弟,就冲这头虫儿的叫声,您可淘换不来。”
大庆佩服地点点头:“得,当着明白人不说假话,我这是替人拿的虫……”说着伸出一个巴掌,“花了这个数呢。妈的,快赶上我一年嚼谷了。”说完,看陈无忌沉默不语又说道:“现在舍得买好虫的人,八成都是给日本人上供的。唉,我看哪,不用几年,咱们这些小玩意儿也得让小日本自占了,那北平可就算真的玩完了。”
陈无忌忍不住点点头:“谁说不是呢。北平玩完了了,天津玩完了,说不准什么时候中国也玩完了。”
大庆凑过来一点小声说道:“前阵子我听说了,秋虫协会要弄个什么秋虫尚武堂,就在靠山堂……这是明的,暗里头,那些人把好虫儿都给搜刮了去。还有,蛐蛐会把京城那些个有名的把式都造了册,只要是参加蛐蛐会的,能输不准赢。陈哥您说,这不是欺负中国人是什么?连他妈一只虫儿他们都得压着咱们……”
“那你还给他们淘换这个?”
大庆神色一下黯淡下来:“有什么法子,不弄虫儿我吃什么,老娘还等着我养活呢。”
“饿死也不能帮日本人办事!兄弟你可真糊涂!”
袁大庆狡黠地一笑:“这话您说了。我能那么安安生生地把虫给他们?”说着,摸出半根烟点上,深深吸了一口,揭开蛐蛐罐的盖子喷了进去。
陈无忌皱了皱眉头:“这可是糟踏好东西了……你就不怕他们找你麻烦?”
“回头我弄点叶子一涮什么味儿都没了,反正这帮人也不指望能赢,纯粹是给人溜勾子的。”大庆一边把蛐蛐罐包起来说道:“您是不知道,秋虫协会的王八蛋给虫起的什么名,菊花武士,烈日将军……您瞧这不着四六的名字,不就是为了赢了中国人耀武扬威吗?我呸!”
陈无忌叹了口气,站起来说道:“那虫儿回头用点苦艾水洒洒,包管没烟味。今儿先这么着,我走了。
待续中……
注:也不知道有没有人喜欢看,顶贴再续!
[em27][em27][em27]第二天大早,大庆刚起来,陈无忌就来了,要再看看那只红砂青。袁大庆搬出蛐蛐罐,陈无忌从袖筒里抽出一根芡草,摘去保护草锋的麦秆,随手抖了抖,袁大庆眼睛一亮:“陈哥,我认识您也有两年了,可真没见您使过几次芡草,这一抖腕就能看出不一般来。”
陈无忌谦虚地笑了笑,挽起袖子,把芡草伸进盆里。要说也奇怪,本来像大将一样稳如泰山的那只蛐蛐儿,忽然绷紧了六条细足,似乎要跳出去一般。陈无忌把芡草在蛐蛐的中抱爪处虚点一下,顺势划到面门。蛐蛐似乎被这个小动作激怒了,振翅鸣叫三声张开一对大牙就要扑上去。谁知陈无忌忽然收回芡草,盖上盖子,扭头对大庆说道:“这只虫儿果然不凡,那口烟没怎么着它。”袁大庆点了点头,陈无忌又说道:“你和人家怎么说的,什么时候把虫儿送去?”
“当然越快越好了,这么金贵的虫儿,万一出点娄子我可成冤大头了。”
“靠山堂什么时候开始办会?”
“还是和往年一样,九月初三开始。”
陈无忌嗯了一声:“还有个把月……兄弟,这只虫儿我要了。”说着,从怀里掏出一个蝈蝈葫芦,象牙镶口,玳瑁镂雕缠枝花盖。袁大庆眼一下就直了:“哎?我瞅这葫芦怎么这么眼熟啊?对了,昨儿我在琉璃厂见过一个跟这一模一样的!”
“这葫芦我们家祖传的手艺……原来是一对,前儿为大兴的事出了一个。”
袁大庆恍然大悟:“我说呢,还真巧……”
陈无忌把葫芦放在桌上:“兄弟,麻烦你把这个葫芦帮忙给出了。九十块,少一个子儿也不卖。你留五十,就算这虫儿和盆的钱,顺带着您的提成。您可记住了,只要这个人看着不地道,咱就是砸了这个葫芦也不能卖。”
“陈哥,您这是要上蛐蛐会啊?!”袁大庆兴奋地说道:“自打前年您在靠山堂全胜蛐蛐会,我可再没见过您出手……是不是张秀才那对烂货又挤兑您来着?”
陈无忌摇摇头:“我可不是为了张大哥……我昨晚儿想了一宿,就算我一个人不斗虫,别人还得斗。想想吧,连斗虫儿都可着日本人赢,咱们想不当亡国奴都不行了。”
“您说的不错,可您要真赢了,这日本人和汉奸能放得过您吗?陈哥,要单为了这口气可不值得。”
“值!”陈无忌低沉地说道:“秋虫协会不是就想让咱们看看,连虫儿都听日本人的话吗,我这次偏不让他们得逞。再说了,就算咱们都窝窝囊囊地忍着,让日本人害死的人还少吗!”
“嗯,您说的是!可他们要不让您参加也是白搭。”
“那就得靠你帮忙了。”
袁大庆愣了一下,马上又郑重起来:“陈哥,您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,我一个混子怕什么!您说,我能帮您干点什么?”
“我是个蛐蛐把式,上蛐蛐会自然要有个主家最好。张大哥提不起个来,所以我想请您做个主家。当然,这不是什么好事,您得掂量掂量”
“哟,那我可不敢当。不敢当,您这不是臊我呢吗。”大庆不好意思地说道。
“兄弟,这个主家是报名用的,为得就是让我能进了蛐蛐会。既然他们生怕天下人不知道日本人厉害,我就借这个机会再大胜他一回!”
“那行,我干!可您赢了第一场,他们要对付您怎么办?”
“嗯,这次蛐蛐会搞的这么大,肯定有记者什么的凑热闹。日本人不是要弄什么大东亚共荣,什么王道乐土吗,未必就敢怎么着我。就算他们对付我,咱也未必没办法。”
“对,咱们赢了就走。到时候说什么都晚了,嘿,是咱北平的虫儿赢了!”
“就是这个理。现在咱不是为了自己,是为了咱们北平城所有的蛐蛐把式赢的,我就要让那些没脊梁的人们看看,一只蛐蛐儿都比他们强!”
“对!陈哥,您让我干什么,我这就去。”
“先不忙。现在白露还不到呢,这红砂青得调理几天。嗯,这地方不行,大庆,你明儿给我找一个清静的地方,房钱我出,还得帮我置办点东西。”
“成,成。买主和卖主那儿我打圆场,您就请好吧。”
陈无忌离开大庆家回到自己的住处。张秀才刚刚起床:“今儿你怎么没去煤铺上班啊?”看到他怀里的包袱脸色一下变了,“你这是……开始玩虫儿了?”
陈无忌嗯了一声,张秀才一下来了精神屁颠屁颠地凑过来:“这可太好了!我就说你不会干看着咱们挨饿的。你这次弄的什么虫儿,我瞅瞅……”
陈无忌没让他看:“我虽然又玩虫了,您还是得收敛着点,现如今的情形可不比从前。”
“我懂我懂……”
“我这次是正式参加靠山堂的会,您也不用多张罗,我自然会按时给您吃饭的钱。”
“你的意思不让我掺和了?”张秀才一脸失望的说道。
“嗯,有大庆兄弟帮忙呢。”
张秀才还没说话,他老婆从屋里走出来:“哟,这话儿是怎么说的。难不成咱们不是一家人了?宁肯用他个外人,也不用咱们自己人?”
张秀才明白老婆这么说是怕陈无忌甩了自己,连忙说道:“是啊,咱是兄弟,我不能干吃饭不干活啊,哪怕跑前跑后也算我尽点力不是。”
“这蛐蛐会是日本人挑头办的,您还是消停点,省得给自己惹麻烦。”
张秀才老婆哼了一声说道:“兄弟,您这话可就不对了。您都不怕麻烦,我们怕什么?放心,我们不会多吃多占的。”
“我不是这个意思,我是担心给张大哥惹麻烦。”
张秀才老婆说道:“没事,我们不怕。”
“还是算了吧,我自己盯对就成。”
“不行,别忘了,您老爷子的信可在我们这儿呢,上面明明白白写着,你得管我们(小)康了才行。”
张秀才捅了捅他女人,笑着对陈无忌说道:“别听你嫂子的,她是饿昏了头。这样吧,你调理蛐蛐儿我不管,可参加斗赛我得跟着。你瞧人家有派的,不都是一个主家跟着一个把式吗。袁大庆一个胡同串子能怎么着啊,我要是长衫马褂一穿,那派头……”说着看了看自己一身破烂似的衣裳,不禁有些气短:“看看吧,现如今咱都成什么样了。过去我们家可是冬穿貂夏穿纱的,每年二八月……”
陈无忌再懒得说话,进屋关上门。张秀才没趣地看了看他女人,她撇了撇嘴小声说道:“赶紧回屋去,咱们还得好好合计合计,别让他把咱们甩喽!”
陈无忌关好门,撩开炕被掀起一块土坯,下面的砖洞里藏着两只蛐蛐罐。陈无忌小心地拿起一只淡黄色,通体镌刻了小篆的泥罐端详片刻,轻轻叹了口气放回去。拿起旁边的一根竹管,再把炕砖细细盖上。打开竹管,里面是一束制好的芡草,他在灯下一根根挑着,这时门外传来张秀才和他女人的对话。
张秀才:“我说,咱还是吃油炸鬼吧,这半年多都没见油腥了。”
张秀才女人说道:“瞧你那点出息,大子儿一个没到手呢就想着吃,真当你是位爷啊,还主家把式的。我呸,你家祖坟上那根蒿子早蔫了。”
“我不就那么一说嘛。我们家老头子和陈大爷那也算世交,我心里还没这个谱儿?我单盼着陈兄弟东山再起呢,晚上老头子再托梦的时候我也好有个应对:‘您瞧哇,陈叔他儿子一直帮衬着咱家呢,您老就放心去吧,回头我多给您烧点元宝就是啦。’”说完,张秀才嘿嘿笑了一阵:“老头子一高兴,没准儿在那头还得保佑保佑咱们,陈兄弟的虫儿也一准儿玩的更溜。”
两人正说着,陈无忌从屋里空手走出来:“我上煤铺了。”
张秀才连声答应着,看着陈无忌走出门,从怀里摸出把钥匙,贼一样捅开东厢房的锁一边说道:“我得看看,这是头什么好虫。”
傍晚,陈无忌从煤铺回到张家,闻到一阵烧酒的味道,厌恶地皱了皱眉头。进了自己的屋,放下东西,忽然觉得不对劲。连忙掀起炕砖,三只蛐蛐罐还在,又打开那只装着红砂青的泥罐,蛐蛐儿已经不在了。
张秀才和老婆在屋里就着酱肉烧鸡喝着烧酒,听到陈无忌进来,连忙把酒肉藏了起来。张秀才老婆小声说道:“等会他问起来,你就这么说。”两人耳语一番,张秀才点头说道:“行,还是太太您会说,不愧是从王府出来的。”
这时,陈无忌焦急的声音在院子里响起来:“张大哥,您出来一下。”
张秀才用快破布擦了擦嘴上的肥油,对老婆挤了挤眼走出了出去:“什么事啊兄弟。”
“我屋里的虫儿呢,您见了吗?”
“是在那个泥罐里的蛐蛐儿吧?见了。”
“怎么没有了?”
“是这么回事,兄弟,这阵子咱家老不见个荤腥,我和你嫂子肚子里是一点油水都没了,吃了这些日子的棒子面,胃里见天儿犯酸水,觉都睡不好……”
“我是问您虫儿哪儿去了。”
“你别着急听我说啊。这不,这两天你一直没拿钱回来,你嫂子饿的都看不清东西了。我想啊,反正兄弟你是为了我们两口子才又玩虫儿的,你嫂子又饿成这样,干脆,我先卖了它……嘿,整整五块钱哪!”
“什么!?你把虫儿给卖了!”陈无忌瞪着眼睛说道。
张秀才吓了一跳没敢说下去,他老婆走出来说道:“不就是一只蛐蛐儿吗,犯得着我们呲眉瞪眼的嘛。反正是你管着我们,谁卖不是卖呀!”
陈无忌气地一时说不出话来,张秀才憋不住打了个酒嗝,连忙捂住嘴,他老婆瞪了他一眼说道:“现在不是连日本人都喊着要好虫儿吗,您赶紧再抓几只去,卖了现钱多合适。是不是?”
陈无忌脸涨得通红,张张嘴终究什么都没说,转身进了屋,不一会背着个包袱出来,走到院门口又停下来,掏出几张钞票扔给张秀才出门而去。张秀才老婆在后面大声喊道:“别想着躲清静,你们家可还欠着我们的呢!”
第一章完,第二章待续中……
第二章
三道弯胡同的一座独门小院,只有两间小房。陈无忌一言不发地坐在正屋里的椅子上,袁大庆在一边转来转去,气地脸都绿了:“这个他妈的马大秀才,整个一粪桶!五十块的玩意儿就卖五块钱!他怎么不让酱肉撑死啊……陈哥,这阵子来北平的虫客越来越少,又有秋虫协会的人盯着,再想找红砂青这样的可忒难了。”他越说越气,又骂开了张秀才。
陈无忌坐了半晌才慢慢说道:“眼下只有咱自己捉虫儿了……大庆,明儿咱去福寿岭。”
第二天大早,西直门歪几个日本兵和汉奸正检查着过往的行人。一个汉奸拦住陈无忌和大庆乘坐的马车:“下来,检查。”
车把式连忙跳下车,又是敬礼又是鞠躬:“这位爷,我是往城里公馆送菜的,这是我的条子。”说着把条子和一张钞票钱递过去。
“嗯,那车上这俩人呢。”汉奸收起钞票,看了看陈无忌二人问道。
“这儿为是城里玩虫儿的把式,去福寿岭捉虫儿,顺便搭我的车……”
汉奸来了兴趣:“捉虫儿的?让我看看。”
袁大庆只好跳下车,拿下肩上的褡裢,把里面的竹筒手电倒出来,一边给汉奸递烟:“这不是咱们协会办了蛐蛐会嘛,我们想捉几只虫儿换口嚼谷,您抽烟……”
汉奸看了看端坐不动的陈无忌:“他也是?”
“是啊,我们一块搭伙计的。”
“一块的?怎么不说话,哑巴了!”
陈无忌冷冷看着汉奸依然没说话,袁大庆连忙说道:“他胆小,见了枪就哆嗦,嘿嘿……”
“胆小?我怎么看着这小子不地道,八成是他妈奸细。”
“哟,大爷您可别吓唬我我们。我们这次捉虫儿,也是给咱们秋虫协会效力的。城里都发了传单了,玩虫儿的不报名都不行。”
“你小子别净拿秋虫协说事儿!我告诉你,逮着好虫儿记得给大爷留两头,听见没!”
“诶,您说的话,没问题。回来我们还得请您照应呢。”
虽然刚进初秋,午夜十分的福寿岭却早已寒气逼人了。陈无忌二人裹着单薄的衣服蹲在一个山坳里,袁大庆冻得牙齿忍不住嘚嘚作响:“这地儿可真他妈冷……陈哥,这好虫儿怎么还没叫啊。”
“嘘,别着急,刚下了小雨,好虫儿就快出头了。”陈无忌话刚说完,黑暗中忽然响起三声清脆的鸣叫。他示意大庆别出声,快速而小心地摸过去,侧而听了听小声说道:“这是一头白牙青……大庆,看好了。”
袁大庆出了口气:“老天爷,这几天总算没白受罪。”
陈无忌在乱石堆旁仔细的找着,袁大庆在对面用手电照着。忽然,一只蛐蛐儿从石头缝里跳了出来,袁大庆急忙扑过去,忙乱中踩落了一块石头,接连几块石头从坡上滚了下来。在下面拦截蛐蛐的陈无忌来不及躲开,右腿被几块石头压在下面。他忍不住叫了一声,袁大庆吓地连忙跑过去:“陈哥,你没事吧?”
陈无忌咬牙说道:“我没事,快把石头搬开。”
袁大庆试着搬了两块:“陈哥,我搬不动啊。你等等,我去那边找两根木头翘一下试试。”
“慢着,你听。”陈无忌忍痛指着身旁的碎石堆,里面又传出三声蛐蛐叫。陈无忌示意袁大庆拿过小铲竹筒,吃力地一块块翻开石头。大庆也忘了陈无忌的伤,瞪大眼睛盯着乱石堆上那个黯淡的光圈……
天终于亮了,袁大庆看着陈无忌渗出鲜血的腿说道:“这蛐蛐儿是抓到了,可您的腿……”
“没伤着筋骨,不碍的……有了这只白牙青咱就算没白受罪……”
西直门的鬼子兵似乎比前两天多了一些,袁大庆看看陈无忌抢先走到一个鬼子兵面前,拿出一只竹筒说道:“太君,我们是出城捉虫儿的,前几天就打着过的。”
“秋虫儿地干活?”
一个汉奸连忙跑过来:“是的,太君。蛐蛐儿,值钱的。”
“幺西,统统拿出来。”
袁大庆从褡裢里又拿出几个竹筒,汉奸满脸赔笑地指给鬼子兵看。陈无忌在一边等着,扭头看到城门另一侧的岗哨前,一个汉奸从一个老头怀里抢过一个包袱。老人想抢回来,却被汉奸一脚踹倒在地。一个鬼子兵从肩上摘下步枪对准老人,老人挣扎爬起来还想扑过去,鬼子兵哗啦把子弹上了膛连声骂着。陈无忌连忙跑过去,挡在老人面前。鬼子兵一愣,把刺刀对准陈无忌:“你的什么的干活,滚开!”
陈无忌挺胸对着刺刀,一边的袁大庆也看到了,急忙跑过去:“太君太君,我们都是为秋虫协会捉虫的,千万别开枪。”一边对浑身是土的老人说道:“哎哟,这不是我二大爷吗,您怎么惹太君生气了……”又转身对旁边的汉奸说道:“这位爷,您告诉太君千万别开枪,我二大爷有点不清楚,您多担待……”
汉奸哼了一声,把抢到手包袱打开,里面是一只青花瓷的蛐蛐罐,忍不住叫道:“嚯,青花瓷!太君,这可是好东西……”扭头对老人说道:“好你个老东西,私藏古玩,皇军有令一律没收!”
老人气地浑身乱抖:“你们这些畜生,我,我给你们拼了!”陈无忌连忙上去挡住老人,却被赶来的两个汉奸扭住。他用力挣脱,怀里装着青麻头的竹筒却掉出来。袁大庆顾不上多想,扑过去抓住竹筒,却被鬼子兵一脚把手和竹筒一起踩在地下。袁大庆疼地大叫起来,抽出手,白牙青从破裂的竹筒里跑了出来,还没蹦起来就被鬼子兵的皮靴死死踩住了。
陈无忌和袁大庆看着被踩扁的白牙青呆在那里,汉奸高兴地大笑起来:“臭他妈蛐蛐把式,活该,还不赶紧滚蛋,小心太君把你也踩扁了!”一边把青花瓷蛐蛐罐双手捧给鬼子兵:“太君,您看看……可是正经的好东西……”
老人此时停止了挣扎,看着被踩死的白牙青,半天才长长叹了口气。陈无忌过来扶住他:“大爷,咱走吧,别管这些了。”
三人在汉奸幸灾乐祸的注视下进了城门,老人欠疚地说道:“两位兄弟,都因为我……真可惜了那头白牙青了。”
陈无忌说道:“不过是只蛐蛐,您老别往心里去。”
大庆在一边气呼呼地说道:“妈的,白忙乎了……哎,老爷子,听您这意思也是玩虫的行家?”
老人叹了口气:“什么行家,不过是个把式……您二位也是是上福寿岭捉虫的?”
“嗯,我们来了四天了。”
“你们捉虫儿是为什么?”
陈无忌想说话,袁大庆插嘴说道:“还能为什么,挣口嚼谷呗。”
“那也要看给谁捉!”老人声音忽然大了,咳嗽起来。陈无忌默默地点点头,老人恨恨地说道:“我算是看明白了,这些个日本人狗腿子全都是畜生。什么皇道乐土,全是狗屁。”
三个人叹息一声,大庆又问道:“老爷子,我看您那只盆不错啊,怎么随身带着,不怕捽了?”
“我这也是上京西捉虫的,可巧有户人家想出了这个盆。我本想收回来做个棺材本,谁知道……唉!”
陈无忌想了想,掏出几张钞票递给老人:“东西都没了,您老就想开点吧……我这有几块钱,您拿着……”
“这话怎么说的!咱们都是穷哈哈,我不能要您的钱。”
“您就收下吧……”陈无忌把钱塞到老人手里:“如今这么乱,可别再出城了。”
老人看看手里的钱,长长地叹了口气:“小兄弟,我就看你是个正经人家,得……”说着,掀起后背的衣服,从里面抽出一根竹筒:“这是我昨晚逮的一只青麻头,虽然不如您刚才那只,可也凑合了……唉,可笑我还想把这虫儿让给蛐蛐会的罗耀先……呸,老糊涂!小兄弟,这头虫儿归您了,也算咱们认识一场。”
陈无忌忍不住拿过竹筒看了看:“大爷,您这虫儿可不一般啊!”
“是啊,玩了几十年的虫儿,我也是第一次在京西见过这样的虫儿。”
“那我可不能要,还是您留着吧,多少能换几十块钱。”
“好虫得给正经人!小兄弟,你就当给我个老脸,买了我的……”
袁大庆听了,连忙掏出几块钱:“那您可亏了……老爷子,您拿着,要不我们也不安心。”
“不要了不要了,今天吃饱了,谁知道明天怎么饿死的。得,我从这岔路拐了,爷们儿咱们再见。”
陈无忌拿过大庆手里的钱塞给老人:“您就拿着吧……咱们后会有期,您多保重。”
入夜,三道弯胡同一片安静。陈无忌把大庆买来的雄黄麝香和蜈蚣粉掺了,放进个小盆里兑上水,搅出旋涡。引出那只青麻头在水里浸了两秒钟拿出来,然后依次给几只差些的蛐蛐也洗了澡。做完这些后,又拿出几个小碗,里面是黄豆粉、血糯米粉、玉米粉等等,这是陈家饲养蛐蛐儿的独特配方。陈无忌原料一一搭配好,开始给青麻头喂食。做完这些已是深夜,陈无忌坐下来静静地看着,青麻头忽然嘟嘟叫了几声,清脆的余音悠扬不断,让漆黑的夜晚更加深沉了。
白露。京城的秋天已颇有些萧瑟的意思。这个季节天高云淡,正好出游,可马路上却再难见到往日的热闹和繁华。那些或挑或背的小贩一个也见不着,耳边更是少闻“萝卜赛梨哎,辣来换”,“半空儿,多给”的吆喝声,曾经天子脚下的京城,这会儿竟是从来都没有的寂静。只有几处高大房檐下的膏药旗屁帘一样荡来荡去。远处孤零零的鼓楼,在耀眼的阳光下却更显得高大寂寞。
离鼓楼不远的一个胡同,临街的一处宅子,两扇黑漆大门敞开着,门楣上斜插着一面膏药旗,正有人陆续从外面进来。绕过影壁正对着一间大厅,中堂上挂着一块匾,上面有“靠山堂”三个鎏金大字。
这是个晴朗的早上,靠山堂主人罗耀先正在招呼客人。他约莫五十来岁,保养得极好。一个穿着长衫的中年人不无恭维地说道:“罗爷,几日不见您的气色可是越发的精神了。这次弄了什么样的大将,该让咱们先饱饱眼吧。”
罗耀先得意地一笑:“金五爷,这可是秘密,不到开场咱谁也见不着。您就擎等着看好戏吧。”
“瞧您这架势,这虫儿一准儿错不了。”金五爷胸有成竹地赞叹道。
罗耀先笑起来,还没说话,一个消瘦干瘪的中年人凑过来说道:“金五爷,这话您说了。满北京城的人谁不知道罗爷玩虫儿的道行。我前儿还听人说,罗爷祖上就是玩虫儿的世家,曾给前朝的皇家做过把式呢。现如今大日本皇军一来,罗爷这块金字招牌算是又添彩儿了。”三个人哈哈大笑起来,罗耀先忽然站起来走出大门:“哟,李会长来了,我们可是就等您呢。”
李会长名叫李昆凡,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,穿一身西装,带一副黑边眼镜。斯文十足地向大家拱拱手说道:“罗爷,这次蛐蛐会可是多亏您大力支持,我今儿是特别代表大东亚秋虫协会和高桥先生来表示感谢的。”
“您客气。上次的几只盆……高桥先生还满意吧?”
“满意满意。这次的盆是咱们日本兴亚院华北综合调查所点名要的,是为了研究咱们中国的史的。您说,这是多么有光彩的事啊。”
“那是那是,这可是求之不得的好事啊!”
众人随声附和地边说边笑,李昆凡又说道:“秋虫协会这次组织的蛐蛐会,就是为了彰显大日本皇军的亲善和共荣的精神。凡参加者,均可得军方特发的五斤白面票一张。罗先生,您要多多知会大家才是。”
“您放心,半月前我就传出话去了。这不,到今天已经有百十来人报名了。只是……”罗耀先压低声音说道:“只是,报名宝盆会的人还不多,您看……”
李昆凡皱了皱眉头:“这可不行。咱们协会全指望宝盆大会得到武田先生的支持呢。”
罗耀先有些着急,李昆凡忽然站起来说道:“回回再说这个事。”然后走了出去:“哟,这不是邓公子吗,快请进。”罗耀先打住话头,不情愿地迎了出去,接住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,客气地说道:“邓公子大驾光临,靠山堂可真是棚壁生辉呀。快请坐。”
这位邓公子,正是新上任的北京特别市警察局副局长邓腾达的独生子邓子荣。邓家祖上曾做过京城一任小吏,如今邓腾达投靠了日本人,一家子便又抖了起来。邓子荣更是飞扬跋扈,到哪儿也是一副太自爷的派头。他随便地拱了拱手,毫不谦让地坐在上座,接着罗耀先的话说道:“罗爷这话儿是怎么说的,难不成我不来,这地儿就没彩儿了?李会长难道是条水火棍?哈哈哈。”
李昆凡皱了皱眉头,却又不得不笑脸相对:“比起邓公子这身行头,李某可不就是根水火棍嘛。怎么着,今年又调教出什么好虫儿啊。”
邓子荣撇了撇一张烂柿子嘴说道:“还他妈说呢,现如今淘换个好虫儿跟登天似的。不过,我今儿这三员大奖,您二位可未必都见过。”
罗耀先说道:“敢情!刚李先生还跟我们说起邓公子的好把式呢。满城玩蛐蛐儿的少爷们,就没有一个像邓公子这样自己下手的。金五爷,您说是不是?”
金五爷忙接口说道:“这话罗爷说的!就连我这玩了半辈子虫儿的主也服!”
邓子荣满意地哼了几声,李昆凡偷偷示意罗耀先出去说话。这时张秀才穿着一件破长衫走进大门,后面是陈无忌和袁大庆。一个矮胖子好奇地看着三个人,自言自语地说道:“咦?这不是前年蛐蛐会的那个连胜三场的小伙子吗?”
他的同伴说道:“你嘟囔什么呢,什么连胜三场?”
矮胖子又看了看陈无忌,迟疑着摇摇头:“没什么没什么,我认错人了。”
靠山的大院子里摆了几张桌子,门一个先生正挨个给参加蛐蛐会的人登记,看到陈无忌就抱着一个罐问道:“您就一只虫儿?”
张秀才抢先答道:“没错!一只顶百只。”
先生没搭理他:“您这虫儿什么名儿?”
陈无忌客气地说道:“您就写青披袍吧。”
先生在一块水牌上写上青披袍仨字又问:“主家姓什么?”
张秀才看看陈无忌,支支吾吾地说道:“张,弓长张。”
“其实张大哥也不算什么秀才,他爸爸那秀才到是真的,可惜正赶上民国,把个功名平白给丢了。”
袁大庆笑了笑,喝了口酒说道:“都赖我打岔,您接着说。”
“北伐后,北洋政府垮台,父亲便又带着我回到北京。没成想,张大哥一家人才两年时间就把家产祸祸没了,净等着坐吃山空,好在那只虫儿盆还没给当了。父亲感激老张秀才的信义,用一倍的钱赎回了那只罐。不过也亏了张家没当,这只罐和那方砚台是一回事,张家要是当了,说不定会出什么娄子……”
袁大庆伸了伸舌头:“要不说作人得厚道,他老张秀才要是贪这点便宜,说不定也得蒙头给毙了。”
陈无忌点点头:“后来我父亲觉得亏欠了张家,毕竟逃难之人,当时也没想那么多。所以赠了老张秀才一只绿泥罐作为补偿……”
袁大庆忍不住又插嘴道;“这绿泥我可知道,是制罐名家赵子玉的手笔,价码可不低哪。”
“是啊。后来没几年,老张秀才就死了。父亲始终觉得有愧,临终前留信给我,让我多多看待张家后人,‘若有可能,当以小康为好’。唉,可惜,父亲一生光明磊落,却因为这个蛐蛐罐无法释怀。我照看张家,也算是为他老人家还愿吧。”
袁大庆叹息一声:“那那个绿泥罐呢?八成不是让张秀才换了酱肉吧?”
陈无忌无奈地笑了笑:“等我找到他家时,才知道老张秀才一过世,这两口子就把夹包袱的找来了,一只绿泥,就换了一袋洋白面五斤猪肉。唉,暴殄天物啊。”
袁大庆哼了一声:“哼,他们的草包肚子可真是添物了,一肚子大粪!”
“我本想帮衬他们一下就走,谁知道张秀才拿着我爸爸的手信,说过不上见天儿吃肉的日子我就算白说。我就想调理几只虫换点现钱及早抽身。谁知第二年日本人就打进来了,成立了什么秋虫协会,那个李昆凡居然还写了个《秋虫为大东亚共荣鸣赋》,我就想说什么也不能当这个顺民,干脆上煤铺当了伙计。要不是那天你一番话说醒了我,我是绝不会参加这个会的。这日本人明摆着事事都想压着咱们中国人啊。反过来再说,秋虫协会成立这两年,玩虫儿的爷儿们未必都是心甘情愿的,大家伙心里都窝着火。钱不钱的,我不在乎,我就是要出来大胜那些日本人的虫儿,让那些没出息的人都看看,什么菊花武士,烈日将军,全都得败给咱们中国人!”
袁大庆被陈无忌的话说得来了精神,一拍桌子:“陈哥,不,我还得叫您一声陈爷。我原本就是瞅着小日本和那些个汉奸挣钱来气,可没您想得这么多。您这会儿算是把我说明白了,要是咱所有的玩意儿都输给日本人,那也就什么都没了。还他妈打什么仗,连虫儿都成了亡国奴,这人还有什么可说的。”
陈无忌赞赏地点点头:“就是这个理儿。”
杨家大院。杨灵犀正在闺房看一本书,小翠在一边看着她,忍不住说道:“小姐,您怎么这么半天没翻页啊,是不是不舒服?”
杨灵犀心里想着别的事,没搭茬。
小翠又说道:“小姐?要不您歇会吧?”
杨灵犀这才听到,脸一下红了:“我歇什么?才刚吃了饭。”
“我瞅您一回来就心神不宁似的,怎么了这是?”
杨灵犀脸更红了:“怎么也不怎么,你别瞎琢磨。”
“嘻嘻,不是那个邓公子招惹的你吧。”
杨灵犀轻轻呸了一口:“你少跟我这嚼舌头,谁稀罕搭理他,飞毛炸刺的,走到哪儿都讨厌。”
“我就说呢,他爸爸才当了副局长就这么跋扈,你瞧他那副样子,恨不得把所有人都不看在眼里。不过我看他对姑娘你挺热乎的,嘻嘻。”
“他能有什么出息,挺大个人就知道吃喝玩乐,一点正经事都没有。”
“是啊,老爷最不喜欢这样的人,他还说上家来,我看老爷一准儿该不高兴了。”
这时有个男人在外面咳嗽了一声,杨灵犀连忙站起来,叫了一声:“爸爸,您来了。”
杨有德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,穿着一身整洁的长衫,不紧不慢地走进来,看了看女儿手里的书,皱了皱眉头说道:““你这是看什么书哪?《促织经》?你一个女孩家的怎么净看这些东西。”
“我就是无聊翻了两页,以后不看了。”杨灵犀有些局促地说道。
“那就好。你只管好好上学,别掺乎这些市井的玩意儿。”
“知道啦,我一会找蔓汀姐姐去学画画儿。”
杨有德忍不住一挑眉毛:“正好,前几天刚有人送了一对上好的紫毫,你和蔓汀一人一管。”
“谢谢爸爸。”
“嗯,我出去办事了,有时候请蔓汀姑娘来咱家玩。”
傍晚,靠山堂灯火通明。大厅里摆着一张巨大的圆桌,摆满了碗盏杯盘,当中的竹箅上堆满了肥大金红的螃蟹。罗耀先殷勤地对身边的李昆凡说道:“这可是正宗的阳澄湖大闸蟹,得趁热吃。”
李昆凡忍不住咽了口吐沫:“罗爷,您这是从哪儿找来这么大个螃蟹的?如今这东西可忒难找了。”
罗耀先得意地说道:“这不都是托皇军的福嘛。前儿我给新民会的王会长踅摸了两只好盆儿,王会长把给高桥先生送的大闸蟹转送了我一篓。这螃蟹可都是皇军给押运来的呢。”
在座的都艳羡地点头称是,只有邓子荣依然撇着嘴:“这有什么稀罕的!前几天八月节,我们家光这样的螃蟹就有几十篓来着,吃的我都快横着走了。”
金五爷连忙说道:“自然还是邓局长更有办法,别说日本人来了,就算是八国联军再来一次,也难不倒您不是?”
邓子荣哼了一声,李昆凡小心地说道:“这话可不能乱说。现如今可是皇军是在帮咱们建设王道乐土。自从清朝皇帝被迫离开北京城,民国的气数我看也有限,到是大日本帝国颇有些气概。鄙人那一篇不成文的《秋虫为大东亚共荣鸣赋》,就蒙华北综合调查所武田熙先生青眼有加,大为赞赏。看来,咱们中国的东西,也是需要外来文化欣赏的。我夜观星象,日本人在东方定将有一番作为,你我可都要打点精神以适潮流啊。”
几个人连连点头,邓子荣听不懂这些话,插嘴说道:“说点正格的吧,今儿的蛐蛐会可是有点邪乎,那个叫陈什么忌的,只有一只虫儿不说,还把温老大吓成这个样。嘿,赶明儿遇见我的狼牙棒,管叫他有来无回。”
金五爷:“我也瞅了半天,这陈姓小伙子,诚然是把好手,听口音带点山东腔,芡草使的又像南派的路子,那虫儿自然是北边儿的。有人说他是前年那次会的斗王,我也不敢说,罗爷您说呢。”
罗耀先:“那次会我到是记得,可那个斗王不显山不露水的,斗完就走了,记得也不姓陈啊。李先生,您说这人是不是成心来搅局的?”
李昆凡:“玩虫儿的还怕下对啊。没什么,他赢不了我的烈日将军和菊花武士。再说了,谁不知道靠山堂是日本人在后面撑着呢,谁敢怎么样!”
罗耀先:“虽说高桥先生挂了秋虫协会会长一职,可到底是东洋人。你我都清楚,玩虫儿这东西本也没准儿,不定什么时候来个人,敢就把局搅了。
李昆凡摆摆手:“高桥先生马上就要回国述职了,听说回来也不当会长了。”
罗耀先惊喜地说道:“那您岂不是要扶正了?”
“这可不好说。不少人惦记着这个位子呢。所以啊,这一场蛐蛐会您和金五爷得多多上心……”
金五爷:“这个没说的。不过我可也听说了,给临时政府做过采办的那个周世昆也在暗地走动,想坐会长这个位置呢。”
李昆凡:“唉,人心不古啊。当年家父曾和周世昆的父亲同在衙门共事,也算世交。如今却为了秋虫协会会长一职不相往来,也真令人心寒哪。”
邓子荣:“什么心寒不心寒的,你们这些人办事就是文绉绉让人腻歪。赶明儿我找几个人就能把这事给你办了。”
李昆凡很后悔当着邓子荣说起这些事,连忙端起酒杯笑道:“我的邓公子,您还是消停点吧。来,我敬您一杯。”
注:第二章完,待续第三章:陈无忌小胜蛐蛐会
第三章 陈无忌小胜蛐蛐会
周家,周蔓汀的闺房。周蔓汀拉着杨灵犀的手在床边坐着,嗔怪地说道:“你怎么这些日子都不来了,也不知道想我。”
杨灵犀笑嘻嘻地说道:“我怎么不想来啊,可我爸爸说我太疯了,该好好管管我。”
“是该好好管管你了,没听说女儿家有喜欢斗蛐蛐儿的。”
杨灵犀轻轻打了周蔓汀一下:“反正都是闲人玩的,我怎么就不能玩。对了,今儿的靠山堂那叫一个热闹,可惜啊,你是没服气看喽……”
周蔓汀皱了皱眉头:“你怎么又去靠山堂了。”
“今儿不是蛐蛐会吗。”
“那地方听说归了日本人了,你少去。”
“哎哟,人家就是去看看,又不是冲日本人去的。”
“那也不好。你一个女孩儿家家凑那个热闹干什么。”
“你可是不知道,今年的蛐蛐会有多热闹。好像满北京城就只有这一个玩意儿了似的。”
“唉,国家都成这样了,人们还有心情玩虫儿。”
“有什么办法,不苦中作乐,难不成活活愁死吗?对了,我今儿见了一个小伙子,是个蛐蛐把式……”
周蔓汀好奇地说道:“蛐蛐把式怎么了,长了三头六臂了?”
“去去去,就知道拿我开涮。我给你说,这蛐蛐把式乍一看真没什么不同,可看了几眼总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劲。说他也不高,也不胖,也不像旁的人那么炸炸乎乎的,可往那儿一坐,总觉得有点儿不同。”
周蔓汀也有些好奇:“真像你说的这样儿?别不是你看上人家了吧。”
杨灵犀不干了,过来呵周蔓汀的痒痒,两个人笑成一团。
华北政务委员会委员长王揖唐办公室。
高桥朗:“王先生,斗蛩虽只是玩物,但正因此才在民间有更多影响。所以秋虫协会的工作,还需要临时公署和新民会多多费心才是。”
王揖唐:“高桥先生请放心。我早已安排下人遍访北京的蛐蛐名家来参加这次蛐蛐会,并请来报社记者。一定把大东亚共荣的精神借此机会发扬光大。”
“不过我听李昆凡说,前两年的蛐蛐会,曾经出过一个年轻的小伙子,据说连胜三场没输一个回合,被人称为斗王。可后来再没出现过,你们一定要好好查探这个人,以为己用。”
王揖唐暗骂李昆凡抢了自己的风头:“好的。我会专门安排人查访此事,一定抓到此人。”
“不要轻易动武。中国有句话叫做‘兔死狐悲’,你要小心其他人因此生出什么事端来。”
“卑职明白。”
高桥朗点点头:“秋虫协会新会长的人选有了吗?”
“您是特务部专门委派的会长,又是中国通。实在是找不到比您更合适的人了。”
“现在战局初步稳定,中日亲善的事业也还方兴未艾,我这次也是奉天皇之命回国述职,还有武田熙先生同行。此后回来,我会与武田先生合作,全面展开友邦亲善的事业。其中,对中国文物的研究会更加需要你们的帮助。”
“可秋虫协会有您坐镇,行事还比较方便些。”
“所以我这次是专门建议你,遴选会长切忌操之过急。李昆凡先生素养有余,奈何太过迂腐。若想扩大秋虫宝盆的收集,必须要全才才行。”
既然如此,我当会认真考虑人选。”王揖唐说着从柜子里搬出一个古色古香的盒子,“知道您要回国,我特意为您准备了点小礼物。”
高桥朗的眼睛一下亮了,打开盒子,里面是一对青花瓷蛐蛐罐。
王揖唐得意地说:“这对宣德罐是鄙人对您出任一年会长的纪念,还请笑纳。“
高桥朗仔细端详一番,把罐轻轻放下:“这对罐非常地道,可惜,虽是宣德年间的东西,还不是官窑啊。”
王揖唐有些沮丧地说:“高桥先生果然是中国通,这官窑的蛐蛐罐是可遇不可求啊。”
高桥朗:“是啊,不过,我曾听说北京城里有一只淡黄色蛐蛐罐,为澄泥所作,上有龙纹,据传是南宋理宗皇帝皇家御用过的。泥罐存世极少,若此罐是真品,那可算绝无仅有了。”
王揖唐连忙说道:“您放心,我马上就知会有关人员去探查。”
高桥朗:“我先谢谢王先生。若有人找到此罐,秋虫协会会长一职,自然就当仁不让了,呵呵。新民会自然也本钱大大的了。”
“那是自然,那是自然。”
高桥朗抱起蛐蛐罐:“好了,我也该告辞了。”
王揖唐急忙站起来:“高桥先生不忙走,我已在东兴楼定了位子,专为您饯行的,还请不要推辞。”
高桥朗:“王先生,您太客气了,高桥不胜感激。”
“高桥先生是贵国有名的才子,王某是不胜敬仰的。”王揖唐叫来秘书:“备车,去东兴楼。”
蛐蛐会第二天的斗局少了些,观众却更多了,赌徒们的筹码也越加越大。罗耀先的蛐蛐连胜两场,邓子荣赢了一场,输了一场。
陈无忌第二场对罗耀先的火眼,靠山堂鸦雀无声,陈无忌波澜不惊沉着应战。罗耀先的蛐蛐把式孙一草头上渐渐出了汗,第一局火眼输了半局。休息时一个中年人把张秀才叫到外面说道 “张爷,我是这的管家,罗爷的意思,这一场您认输怎么样,我们双倍奉还您赌资三十块。”
张秀才忍不住喜上眉梢:“真的?”
“当然是真的!”
“我想想,我押了十五块,全胜可就是赢六十块。”
“嘿,我把这碴给忘了,成,您要是现在认输,我给您六十块。”
“那还有盘口的抽头呢?”
“只要您认输,一准儿都给您。”
“行,我给我们家把式说说去。”
张秀才找到陈无忌说道:“兄弟,刚才一人找我,让咱们认输,可赌局算咱赢。我答应人家了,得了钱,又省了虫儿,合适。”
陈无忌一愣,马上说道:“不成。”
“别介啊,兄弟,我都答应人家了。”
“您愿意认输就认,我是绝不肯认输的。”
张秀才着急道:“唉哟,你这不是难为我呢吗。我这个主家别人不知道,你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啊。我是瞅着有钱赢,又不用斗虫儿,这不两便嘛。”
我就是为斗虫儿才来的。得,开局了。”
第二局开始,青披袍比第一局更英勇,只两个回合,火眼便被咬翻在地动弹不得。执事唱道:“罗家火眼落草无牙,败。本场张家青披袍胜。“
靠山堂内外一下哗然,人们指着陈无忌议论纷纷。张秀才看了一眼罗耀先,一脸的惊讶和愤怒,不禁有些害怕,汗也下来了。
人们纷纷议论着,陈无忌收了蛐蛐儿刚要走,孙一草示意他借一步说话:“陈师傅,今儿我已经败了,按说没脸说什么软话。可我身家性命现如今都在您手里攥着呢。”
陈无忌吓了一跳:“这话怎么说的?”
“罗耀先以前的把式并不是我,这个不用糊弄您。我虽说是他花高价请来的,可还欠了人家一笔帐,一家子饭也吃不上了。这次只能赢不能输,不然别说钱,连一家老小都保不住了。我只求下次咱们再遇上的时候,您饶我一场。我只有最后一只虫儿了,如果捱到不了最后,罗耀先是放不过我们一家人的。”
“您说的都是真的?”
孙一草指着天说道:“要是有一句假话,灯灭我就灭。”
“可就算我肯认输,别人呢?您不能拔头筹不都是白搭吗。”
“您是明白人,这是明摆着的,这蛐蛐会的头筹肯定不能是你我的。李昆凡先生的两头虫儿一直没输过,您这青麻头可已经战了两场了。而我只要过了您这一关,就算是完成任务了,罗爷也只要我挺到最后一场。这话再往后我就不能说了。我只求您饶我一场,大恩大德我孙一草没齿不忘。”
陈无忌摇摇头叹了口气:“这算怎么回事。”
“陈爷,您是个好把式,孙某自叹不如。若您肯大发慈悲,我替家里老少给您作揖了。您若不肯相帮,我也无话可说,谁让我技不如人呢。”
说完,孙一草作了个揖,转身回到靠山堂,消瘦的脸上满是悲戚绝决的神情。陈无忌低头思量了一会,张秀才悄悄走过来:“兄弟,钱我兑出来了,咱赶紧走吧,我看那个罗耀先神色可不太对,咱惹不起人家。”
陈无忌厌恶地看了看张秀才:“您先走吧,我和袁兄弟一块。”
张秀才答应一声,贼一样溜了出去。
陈无忌收拾好东西,刚准备和袁大庆一起离开,邓子荣晃着膀子走过来:“我说,姓陈的,你虫儿玩的不错啊,怎么碴,有时候了咱俩斗一场?”
陈无忌并不看邓子荣:“邓公子,陈某只是玩虫儿的,并不敢和您私下开局。”
“别这么说,有钱没钱都好说,你赢了,我输你现钱,我赢了,你说声服气就成。”
“邓公子,您玩虫儿的把式我们都服气,不用斗我们也服气。”陈无忌说着要走。
邓子荣嘿了一声:“我这话儿还没说完呢,你给我站住!”
这时金五爷走过来:“邓公子,您怎么在这儿呢,快点请,我们都侯着您呢。”
邓子荣看着陈无忌的方向:“你个穷小子,跟他妈我装什么大尾巴鹰,我呸!”
东兴楼雅间,跑堂的小三正给李昆凡等人说话:“没错,我听得真真儿的,那个日本人说要回国什么的,还让王先生记得什么黄色的蛐蛐罐……”
李昆凡点点头,扔给小三一块钱:“这事别人再问你千万别说,也不许告诉别人。”
小三答应了一声走出去,正好邓子荣上楼来,他打了声招呼:“邓公子来啦,里面请。”
李昆凡向在座的几个人使了个眼色,起身迎接邓子荣:“邓公子真是贵人步迟啊,快请坐。”
邓子荣大大咧咧地坐在上座,李昆凡给他到上酒:“邓公子,邓局长最近都在忙什么?”
“谁知道他忙什么,自打做了副局长整天人五人六地穷忙乎。”
“可不能这么说,您可是享了邓局长的福了。”
“嗐,没他我一样混,就冲我这玩虫儿的把式,四九城还吃不上一碗饭。”
李昆凡趁机端起酒杯:“对!咱们先干一杯,预祝邓公子此次蛐蛐会拔得头筹。”
第二天上午,靠山堂
这一天比任何时候的人都多,斗局只剩李昆凡一头,罗耀先一头,邓子荣一头,陈无忌一头,再没其他人入围。
第一场,菊花武士两局胜邓子荣的千斤坠,他大吵大闹起来。罗耀先偷偷把一只象牙口蝈蝈笼塞给他:“一会那虫大将也是你的了。”邓子荣才算作罢。
第二场正是孙一草对陈无忌。两人将各自的蛐蛐下了斗格,青披袍丝毫不见倦怠,第一回合就以一个重夹击退正青。孙一草频频看向陈无忌,他却毫无反应。青披袍越战越勇,孙一草急地满头是汗,忍不住扭头看了一眼李昆凡,马上又做贼一样转了回来。这时正青已经输了第一局。孙一草忍不住撩起衣襟擦汗,露出里面簇新的绸缎衣服和怀表链子。
第二局开始,正青明显惧战,出现落败的迹象。李昆凡忍不住哼了一声,孙一草惊慌失措,手里的芡草也抖起来。陈无忌嘴角露出一丝冷笑,此时青披袍已经把对手逼到一角,就在正青要开牙反击的瞬间,突然发出一口喷夹,将正青没来及开牙的击倒斗笼壁上弹回来落在底上,再也无法动弹。执事目瞪口呆地看了片刻,才开口唱道:“青,青披袍胜……”
片刻寂静之后,靠山堂爆发出如雷喝彩。陈无忌收回青披袍,看着孙一草。他脸上的表情沮丧加着恐惧,看着一脸怒容的李昆凡。他和身边的罗耀先低声说了几句话,罗耀先站起来说道:“陈师傅,剩下这一场,李会长想请罗某代为执草,不知道陈师傅答应不答应。”
陈无忌点点头,罗耀先抖擞精神,搬过李昆凡的蛐蛐罐,把那头菊花武士下了斗笼。陈无忌依然不动声色,热草完毕,执事抽其闸板,靠山堂再次陷入死一般的安静。
外面围观的人越来越多,杨灵犀又出现在院门口,她悄悄挤进人群观看。大厅中间的八仙桌上,小小的斗格好像把所有的声音都吸了进去。执事额头上的汗珠不断地沁出来,忽然,他身子猛然一震,转身瞠目结舌地看着罗耀先。罗耀先颓然一声长叹,无措地看着身后。李昆凡一张脸铁青,半天才站起来。人们不自然的向后退了一步,执事颤抖着声音唱道:“菊花武士热草无牙。青披袍胜……”
围观的人们再也忍不住了,哄然议论起来:
“好家伙,这头青披袍从头战到尾,一局都没败过,厉害!”
“谁说不是呢,玩了这些年的虫儿,这样的王将我可只从师傅那儿听过。”
“这小伙子是哪路的神仙?您见过没有?”
“我没见过。可听说前年的蛐蛐会上露过脸儿,连赢三场就走了。”
“这才叫高人吧?玩虫儿玩得这样深藏不露,那才叫好把式呢。”
就在人们说个没完的时候,李昆凡忽然扬声说道:“这位小兄弟真是高手,李某万分佩服。”他的声音十分干涩:“难得京城又出了这样一位好把式,我替各位老少爷们儿们给您道喜了。”
陈无忌随便拱了拱手却没搭话,看袁大庆已经兑了钱和抽头回来,抱着蛐蛐罐就要走。李昆凡对罗耀先耳语道:“不能让他们走。”
罗耀先连忙拦住两人的去路过:“陈爷,您既拔了头筹,秋虫协会特代表大日本皇军表示祝贺,有军供洋白面一袋。我个人也有意请您屈尊小坐,还请多多赏光。”
陈无忌没有停下:“多谢罗爷好意,陈某还有点事情,咱们来年再见吧。”说完,和袁大庆双双向大门走去,李昆凡示意罗耀先去追,杨灵犀忽然挡在面前:“罗叔叔,您刚才使的什么虫儿啊,我瞅瞅成不成?”
罗耀先不敢得罪杨灵犀,支吾了几句跑出去,外面看热闹的人群中已经不见了陈无忌的影子。
鼓楼前,永兴酒栈。
这家酒栈和其他大酒缸不同,有三间门脸儿,不过现在有一半地方空着。因为日本鬼子对生活物资的管制,已经没多少馆子还有东西可卖了。永兴酒栈虽然大不如从前,可有能力喝两盅的人还是闻着味来了。
陈无忌两人进了门,绕过埋在屋里地下的几口大酒缸,在角落的一张小桌前坐下,要了四两莲花白和些小菜随便聊着,酒栈的客人就渐渐多了起来。虽然日本人占了北京城,可中国人善于苦中作乐,倒也能找到各自散心的方式。不一会人们就吆五喝六,高谈阔论起来:
“我说,今儿靠山堂可真是炸了营了,听说头筹让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子给得了。”
“可不是吗,好家伙,听说人家一只虫儿连下三场,九场二十多局,是不见败相,神吧。”
“听说罗耀先拿一千块请人家,人家愣是不去。”
“哪儿啊,是日本人出了两条黄货,人家看都不带看的。”
“我看人家压根儿就不是为了钱才玩虫儿的。”
“您又门儿清了?”
“要我有这本事,一个盘口还不下个千儿八百的,用等别人给钱?”
“未必,听说他的主家是个穷秀才,敢许是没钱下注呢。”
“得了吧哥哥,民国都快三十年了,他要是秀才不得一把胡子了?再说了,穷秀才能请得起这样的把式吗!”
“管人家是为什么,反正这虫儿赢的好。”
“这话没错。”说话的人压低了一点声音又说道:“别提多少人在背后议论呢,说菊花武士输得好,日本人活该输。”
“得,您小点声吧,这话能乱说嘛,喝酒喝酒。”
人们自以为小心地说个热闹,袁大庆用下巴指了指对面几个人摇摇头,陈无忌微笑着摇摇头:“来,我敬你一杯……”
注:待续第三章:邓子荣挑战新斗王
第三章 邓子荣挑战新斗王
靠山堂,李昆凡沮丧地看着桌子上的蛐蛐罐,罗耀先一脸阴沉::“他妈的真邪性,什么时候出来这么一位,咱愣是一点辙没有。”
李昆凡垂头丧气地说道:“这次蛐蛐会办成这样,不知道王会长和武田先生什么时候就该找咱们碴了。”
罗耀先说道:“这小子肯定是故意要来搅局的!邓公子,这事该让邓局长出面,把他当抗日分子搜出来,最好能毙了!”
邓子荣撇撇嘴:“瞧你们那点出息!我爸爸早得到命令了,可我就是不让他抓。要抓也得让我赢了他再说,谁像你们似的,哼……”
罗耀先忍不住撇撇嘴,李昆凡说道:“邓公子果然是条汉子!那就这么着,您认识人头多,四处打听打听这个陈无忌的消息,咱也好赢回来!”
邓子荣一听来了劲:“这话儿还差不多。三德子咱们走,找那小子去。”
马粪胡同。
张秀才老婆在院子里坐着:“瞧瞧你那点儿出息吧,吓得屋都不敢出了。”
张秀才在炕上躺着:“喊什么喊,打从我爸爸那儿我们家人胆就小,你没见李秘书被毙之后我爸爸那窝囊样。我是他儿子,嘿,癞蛤蟆没毛-随根儿。”
“你还真有脸说。你这会儿倒是消停了,那钱敢情都让姓陈的一人儿落了。恐怕连袁大庆都跟着沾光,哼哼,你个烂泥不上墙的玩意儿。”
“那怎么啦!就这两局咱可足足落了一百多块,你还不知足?真当你还在府里当人丫头哪?我呸,你一年能吃几回烧鸡啊你。”
“吃几回烧鸡也没一直你们张家的,怎么着,在外面让人吓的跟三孙子似的,这会儿跑老娘这找补来了?”
张秀才看老婆急了说道“得,我好男不跟女斗。你可别忘喽,几天的酱肉肘花可都是我挣回来的。”
张秀才老婆站起来叉着胳膊,狠狠地向地上呸了一口,:“你挣的?你挣来根钱毛还差不多。要不是人陈家想着你那个死鬼爸爸,赢下大天儿来也轮不到给你。”
胡同口,三德子歪头看着门牌号,拉住要出门大兴:“嘿,问你呢,这有没有一个张秀才。”
大兴甩开三德子:“有你这么问路的吗!撒开手!”
三德子看看大兴的块头有些崴泥:“爷们儿不白问你话,赏你半块钱。”
大兴拉起修补好的洋车:“不知道!”说完拉车走了。
三德子揣起钱忿忿地说:“什么他妈的世道,你个臭他妈拉洋车的也这么豪横。”说着贼眉鼠眼地往里走,张秀才正好从屋里出来,看到他吓了一跳,低头走过去,三德子叫道:“嘿,知道这里有个张秀才吗?”
张秀才一哆嗦:“不,不知道,没,没有啊。”
“没有?你姓什么?”
“我,我姓张啊,可我不是秀才,您瞧瞧有我这样的秀才吗。”
“不对,我怎么瞅着你小子这么面熟,说,你是不是前个儿去靠山堂了?”
“没,这位爷,我这几天拉肚子就没出过门。”说完,张秀才着急要走。三德子一把拉住他:“慢着,告诉你,我可是替日本人办事的,你给我小心点!”
张秀才靠墙哆哆嗦嗦地说道:“我倒是能帮您问问,您找他干什么?”
“我他妈才不找他呢,是我们邓公子找他们家的陈把式,你认识吗?”
张秀才松了口气:“哦,是找陈把式啊,我倒是听说过,好像是在鼓楼那边住着,叫什么几道弯胡同,唉哟,我可就知道这么多了。”
三德子满腹怀疑地看了看张秀才:“你小子别给我胡吣,要是找不着小心我把你这破胡同给掀了!”
三德子晃着膀子走出胡同,张秀才靠着墙根动弹不得,半天才哆嗦着往家跑:“坏了坏了,祸事找上门来了,咱得赶紧搬家。”
张秀才老婆:“你又抽什么疯哪,撞见鬼了。”
“人家找上咱家来了,点名要陈无忌。”
张秀才老婆也慌了:“没咱什么事吧?啊?”
“说是什么邓公子要找的,保不齐就是那个警察局长的儿子,坏喽坏喽,这下可惹了大麻烦了。”
“嘿,先别着急收拾东西哪,这才哪儿跟哪儿啊。那人找你不是为了找陈无忌嘛,又没说找你的。”
“那倒是,他也说找我没事。”
“瞧瞧,我就说人家找你也没用,那你告诉他了吗?”
“我敢不告诉吗,这都快把屎给我吓出来了,不行,我得赶紧上茅房。”
张秀才老婆又呸了一口:“瞧瞧你那怂样吧!”
王揖唐办公室。
李昆凡坐立不安地等着。看到王揖唐推门进来,连忙跟过去:“王先生,您回来了。”
王揖唐爱搭不理地说道:“嗯,在蛐蛐会捣乱的小子找到了?”
“还没有……”李昆凡擦了擦头上的汗珠说道:“不过卑职一直在派人查探,想必很快就会有消息了。”
“你派人查探?”王揖唐不屑地说道:“那好,我等着你的消息……”
李昆凡稍微放了点心:“王先生,这次蛐蛐会不利,卑职想再办一次,也好对您有个交代,您放心,这次一定不会再像上次一样了!”
“还有必要再办吗?”王揖唐看也不看李昆凡:“那个宝盆大会你们筹措的如何了?”
李昆凡头上的汗更多了:“还在继续,还在继续,已经初具规模了……王先生,我知道您喜欢喝茶,这个小玩意儿,您看看喜欢吗。”说着,从一个盒子里掏出一对紫砂壶:“这是卑职专门请紫砂高手专为您做的,怕您看不上那些俗烂的玩意儿,这上面‘玉壶冰心’正是卑职的涂鸦。”
王揖唐的表情一下变成失望,摆摆手说道:“行,你放那吧。对了,高桥先生临走前托我找一只淡黄色的澄泥罐,说是什么南宋的,你用着心点,有了眉目赶紧告诉我。”
李昆凡连忙答应着:“卑职记下了。高桥会长走了,这正会长一职……”
“这事再说吧……我还没吃饭,就不留你了。”
李昆凡只好告辞出去,王揖唐示意秘书拿走紫砂壶:“愿意给谁给谁。”
晚上,邓宅。
邓腾达穿着一身笔挺的警服教训邓子荣:“你整天都在干什么?除了玩蛐蛐儿下馆子你还会不会点别的?让你去警署做个探长你也不去,难道让老子养你一辈子不成!”
邓子荣在把玩一只蛐蛐罐:“穿身警服跟耍猴似的,我不干!我就是喜欢斗蛐蛐儿……”说着指了指蛐蛐罐,“它就能养活我了。”
邓腾达气的脸都白了:“你个畜生,要不是你妈死得早,我就你这么一个儿子,我非他妈毙了你不可。你赶紧给我滚蛋,别让我再看见你!”
邓子荣一脸无所谓地站起来:“得,我走。不过我先告诉您,那个李昆凡想当秋虫协会的会长,蛐蛐会里也有我一份红利,他要当不成,我也没好,您自己个儿看着办吧。”
邓腾达气地坐在那里喘气,下人过来通报:“老爷,周先生来了。”
周世昆笑着走进大门,邓腾达迎出去:“周兄你可是有阵子不见了,快请进。”
周世昆把手里的礼包递给下人:“我最近是俗务缠身不得已啊。这不才刚有朋友从广州带来点鲍鱼燕窝,正好有空就给你送来了。”
两人寒暄着走进大厅,邓腾达吩咐下人上茶:“老兄这阵子怎么与啊?”
周世昆摘下帽子:“能怎么样啊!现如今公署里全都是日本人的眼线,想干点什么,都跟他妈做贼似的。你说这油水都让日本人得了,我这采办还有个屁用。”
“谁来了咱也得吃饭,您这话可有些露怯了。”
“我是没想到啊,日本人的钱更他妈难挣。”
邓腾达赶紧打断他的话:“老兄,现如今说话可得注意点,日本人可不比民国的时候。”
“唉,没办法,吃谁的饭受谁的气。邓兄,我听说秋虫协会的高桥朗回国了,我特意请您来给我出出主意的。”
邓腾达其实早猜到周世昆的意思,还是装做一头雾水的说道:“高桥朗回国我知道,可他不做会长了吗?”
“连李昆凡他们都知道了,还能有假。”
邓腾达捏了捏下巴:“看来,这个会长又得让不少人狗急跳墙了。哟,不对不对,我这不是把周兄也给饶进去了吗,对不住对不住,呵呵。”
周世昆却丝毫不以为意地说:“嗐,我现在连个墙头都找不着跳呢,您可得帮帮我辙才行,不然我什么时候才能翻身哪。”
三道弯胡同。
袁大庆:“陈哥,我昨儿回家听说张秀才嚷嚷着要搬家,您说是不是这里有什么猫腻啊。”
陈无忌正在收拾蛐蛐罐:“不准吧,蛐蛐会他赢的那点钱,足够半年多的嚼谷了,兴许是邻居们说着玩的。”
“这可难说,大兴说昨儿后晌有个不三不四的人去马粪胡同了,说找什么张秀才来着。哎呀陈哥,别不是奔您去的吧。”说着袁大庆有些着急:“真没准儿嘿,张秀才那老丫挺的,一准儿都把您给供出来。”
“不能吧,张大哥虽然窝囊了点,可也未必肯卖我。”
袁大庆一拍大腿:“这哪儿有准儿啊,您是不知道,我要是给他半块钱,他敢连他家祖坟上的蒿子都给拔了。您还是躲躲吧……”
“我不搬,咱又不是做贼的,就算惹了他们,也不能为了个蛐蛐儿把我怎么着。”
“哎哟我的陈哥,日本鬼子哪儿跟您讲这个理啊,再加上那个姓罗的跟姓李的,还能有了好!您赶紧躲躲吧,我把东西都给您收拾齐了。”
陈无忌依然不着急,掀开盖子看了看青披袍,往里投了点食。袁大庆急的直转圈,忽然听到外面有动静,连忙跑到院门前,还没开门,三德子已经踹门进来了,看到袁大庆就喊道:“邓公子,就是这家。”
袁大庆强自镇定地说道:“嘿嘿嘿,你是干嘛的,三更半夜的砸人家门。”
三德子狠狠推了袁大庆一把:“你给我滚一边去。”一边转过身:“邓公子,您请,看着门槛。”
邓子荣一摇三晃地走进小院,看到袁大庆说道:“就你小子,没错儿。”一边走到里屋门前:“我说,陈无忌在吗?”
陈无忌闻声从里屋出来,看到邓子荣,掸了掸身上的土随口说道:“邓公子,您怎么也来这地方啊。”
邓子荣一屁股坐在屋里唯一的破椅子上看了看四周:“敢情你一‘斗王’就住这破地方?”
陈无忌傲然站在一边:“您有什么事就请直说吧。”
“今儿大爷我是专来给你下战书的!”
“邓公子,您的虫儿玩的好,陈某自叹不如,再说我现在的虫儿已然不能斗了。”
“我就知道你得这么说,瞧见没有,我把我自己的虫儿都带来了,你随便挑一头。人都说你芡草使的好,我就是要看看是不是这么回事。”
“那是别人胡乱说的……”
“姓陈的,你别蹬鼻子上脸。我现在就能叫日本人把你逮走,定你个抗日分子的罪,说话就毙了信不信!”
“我信!”
“哈哈,跟我来三青子是不是?我有办法治你……三德子,把那个张他妈秀才给我带进来!”
“诶!”三德子答应一声跑出去,不一会揪着张秀才回来了。邓子荣得意地看了看惊疑不定的陈无忌:“告诉你,今儿你斗也得斗,不斗也得斗,我邓子荣满京城找的就是你这样的对手,不跟我斗,你跑到哪儿我也得把你逮回来。”
陈无忌看了看张秀才,天还不算凉,他却象受了风寒一样没完没了的哆嗦着,扑通跪在地下:“无忌兄弟,你就跟邓大爷斗一场吧,让他们放了我,我,我害怕。”说着哭了起来。
陈无忌过去扶起张秀才:“张大哥,他们打你哪儿了?我瞅瞅。”
“他们没打我,可我害怕,你嫂子都吓的抽过去了,你就给邓大爷斗一场吧……”说着,张秀才又要往地下出溜。
陈无忌搀起张秀才,对邓子荣说道:“邓公子,您既然是下战书,那就是讲了个礼节和自愿。陈某就有资格不应这个战。”
“那不成,我下战书的意思就是你一定得和我斗,我就不信了还,我玩了十几年蛐蛐儿,让你小子得了个斗王的称号。”
“那我现在就认输!”
“甭来这一套,我今天就是要看看你是怎么玩虫的。三德子,把这个人的耳朵铰下来一只我瞅瞅。”
“诶!”三德子说着掏出一把生了锈的破剪子:“您是要左边的还是右边的?”
张秀才吓的杀猪一样叫了起来:“大爷啊,哪只您都别剪啊,我怕疼。”他爬到陈无忌跟前哀求道:“无忌兄弟,无忌大爷,您就应了邓公子吧。我爸爸跟您爸爸可是世交啊,您爸爸不是托您多看待我们点吗,您不能就这样看待我们呀。耳朵没了我还怎么见人啊。无忌兄弟,您以后也甭管我们康不康了,只求您保住我的耳朵就成!”
陈无忌哭笑不得地张秀才:“那我父亲的手书呢,您是不是也打算还给我?”
“还!我明儿就跟您送过来。您就发发慈悲吧,我们再不让您养活了。”
陈无忌叹了口气:“得,邓公子,我今儿就接了您的战书。”
邓子荣哈哈大笑起来:“这不结了嘛,非得让我们动粗的。三德子,放了他,把虫儿都给我搬进来。”
陈无忌扶起张秀才,他顾不上说什么一溜烟走了。陈无忌苦笑一声说道:“慢着,邓公子。既然您下了战书,那怎么斗,在哪儿斗可都得我说了算。您要是不答应,现在就把张秀才再抓回来。”
邓子荣撇着嘴:“呸,我抓他干嘛,看着就够了。只要是你肯和我斗虫儿,别的都你说了算。”
“那成,今儿是肯定不行了,三天之后,我还用这只青披袍,对您三局,三局两胜,我输了自然您是斗王,您要是输了,咱们就算两清。”
“行!我赢了你当众叫我三声斗王!”
“那咱们三天后在前门外天和茶馆见……”
“就这么说定了,三德子,咱们走。”
“不送了。”
“甭送了甭送了,三天后我等着你叫我斗王呢,哈哈哈。”
注:待续第四章:陈无忌避祸周家
第四章:陈无忌避祸周家
三天很快过去了。这天早上,陈无忌刚收拾好东西袁大庆就来了,穿着身干干净净的衣裤。一进门就说道:“陈哥,我想好了,今儿我来替您赴这个斗局。您放心,只要是那个姓邓的来,我一准儿丢不了您的人。就算是他姓罗的来了,您这几天教我的绝招,也未必就能输了。您把东西都给我,赶紧回马粪胡同找大兴去,他能带您出城。”
陈无忌脸上浮现出一丝感激的表情:“兄弟,你的好意我心领了。可我既然接了贴子就不能言而无信。”
袁大庆一边要接陈无忌手里的东西:“跟这样的人有什么信义可讲的。您放心,赢了,自然是您的本事,输了,就是我袁大庆的,反正我是个混混儿。我想好了,蛐蛐会这些年都没谁敢称过斗王,可您一年就得了这个名号,那是因为您赢的是汉奸,是日本人的虫儿。所以这一次您既不能输,也不能出事。所以还是我去最合适。”
“正是因为你这番话,我才不能让你替我……”袁大庆还想说话,陈无忌拍拍他的肩膀:“兄弟,这时候斗虫儿只不过是个由头罢了,大家伙都指着看咱们的精气神呢。我一走,那气可就全泄了。走,咱们上天和茶馆。”
前门外天和茶馆。
此时不过九点钟,茶馆里已上了半边座儿了。陈掌柜的知会伙计忙着招呼客人,一边偷偷嘀咕着:“今儿这是怎么了,往常这功夫可没这么多人呐,别不是要出什么事吧?”
这时一位客人走了进来,陈掌柜连忙接住问了好:“刘先生,您可有日子不来我们这儿了,今儿老几位这是怎么了?”
“敢情您这正主儿还不知道呐?前几天靠山堂出了个斗王您横是该听说了吧。”
“那倒是早听说了,还有人拿我打镲呢,愣说跟我是同宗。”
“对啊,就是这个斗王,今儿在您这跟邓子荣开斗局。”
“啊?!我怎么不知道哇,这么大的事,怎么大家伙没一个人言语一声呢?”
“嘿嘿,陈掌柜,那不是怕把您吓着吗。不过您放心,不是蛐蛐会的局,是陈把式跟邓子荣单独摆下的局,下了战书的。您就请好吧,这阵子光着热闹就够您多卖几百碗茶的。”
“嘿,您甭拿我开涮……二货,赶紧过来,我给你说点事。”
伙计二货跑过来,陈掌柜把他拉到柜台后面:“今儿邓公子在咱们这开斗局你知道吗?”
二货挠了挠头:“倒是听人说了那么一耳朵。”
“你个他妈的棒槌,这么大的事听说了怎么不告诉我。”
“我没觉得这能怎么着啊,咱茶馆过去不净有这局那局的嘛。”
“过去是什么时候,现在是什么时候,你还跟我这犟嘴,看我怎么收拾你。赶紧的,去门口看看有什么动静没,机灵着点,今儿不准出什么乱子呢。”
茶馆里人越来越多。自打日本人进了北京城,街面上已经很少见这样的热闹了。奇怪的是,对面的巡警虽然多了几个,可没一个进来查探的。喝茶的人们心知肚明,也活泛起来。一时间,因为战乱而颇为萧条的这条街,竟出奇的喧嚣起来,茶馆外也陆续站满了看热闹的人。巡警跑过来,用胶皮棍子赶走了一批,茶馆里的人便更热闹了:
“嘿,我听说了,那位陈把式可不是为了自个才接这个斗局的。人家是为了故人的交情才出山的。”
“我也听说了,人家陈家玩了几辈子的虫儿了,听说过去是专给大内淘换玩意儿的,是正经的斗王。”
“要这么说起来,那邓……可不够份儿呐。”
“嘿,现如今还有什么够份儿不够份儿的,谁有势力谁就够份儿。您前儿不还给人家的白事吹喇叭去了吗。”
“我那是玩儿票,凑热闹。”
“得嘞,谁也别蒙谁,如今晚儿有口饭吃就不错了,您还拿着您那名票的架势呐。多少大老板都不过是为口嚼谷,您就甭端着啦。”
“嗐,怎么说着说着扯我身上了,咱还是说虫儿吧。您说这位斗王的胜算有多少?”
“您得这么问,那邓……的胜算有多少。我看哪,有一成。”
“那这图什么呢,要我就不接这个局,斗王嘛,不得戳着点份儿。”
“要不说您糊涂呢,得,回头您请我小肠陈,我跟您说说这里面的事儿。”
“您饶了我吧,打昨儿晚吃了顿杂合面窝头,现在还没着落呐。”
“那您还来凑这个热闹?”
“嗐,要干等着饿死啊,要死也落个热闹鬼,这阵子光鬼子叫,早他妈听腻了。”
“您打住,这是什么地方啊,可别说了,咱还是瞧热闹吧。”
茶馆正乱着,忽然从外面传来汽车的声音,人们一下安静下来。三德子拉开车门,一身长衫的邓子荣从里面出来,扫视一圈叫道:“陈掌柜的,给我把当间儿的桌子腾出来,我今儿在你这儿摆了局。”
陈掌柜还没说话,靠中间几张桌子的人纷纷站起来:“陈掌柜,我们让我们让。”
邓子荣大摇大摆地坐在一张桌子前:“赶紧收拾了这些东西,三德子,把咱的虫儿给我搬进来。”
三德子答应一声出去搬东西,邓子荣看人们都不敢说话,满意地撇撇嘴:“我说你们这些人大爷我又不是净街的,斗虫儿嘛,就是图个热闹。你们该干嘛干嘛,放心,今儿没人找麻烦。”
众人依然不敢放开,这时,陈无忌和大庆一前一后走进茶馆,邓子荣站起来:“你总算来了,快点,咱们赶紧开局。执事哪?你他妈赶紧给我过来,我请你来不是喝茶的。”
陈无忌伸手制止了执事:“慢着,我还有话要说。”
“快点说,我的虫儿可就等着开牙呢。”
“邓公子,当着大家伙,开局之前您得答应我一件事。”
“什么事?”
“今儿不管输赢,咱们以后再不斗虫儿,您也甭再找我下战书了。”
“嗐,你不是早说了嘛。放心,赢了我自然不再找你。”
“第二,万一您输了,您不能找别人的事,和我有关的人您一个也不能找。今儿当着大家伙的面,您得答应我。”
邓子荣转了转眼珠子:“成,只要你输了,别的我才没心思管呢,来吧,赶紧的。”
执事很快将两人的蛐蛐检查了一番陈无忌依然只有一头青披袍,邓子荣带着三只虫儿,一只老虎牙,一只冲天炮,一只丈八蛇矛。执事唱罢,众人不禁连连摇头,京城内如此给蛐蛐取名的,恐怕也只有邓子荣一人了。
执事把虫儿名写了水牌挂在茶馆的墙上,第一场是青披袍对冲天炮,执事抽起闸板,两只蛐蛐开牙斗在一起。两个回合之后,喝茶的人们再也按耐不住,胆大的纷纷靠了过去。此时没有一个人说话,只听见蛐蛐偶尔的一声鸣叫。邓子荣脸上浑不懔的神情已全然不见了,换了一副从没有过的紧张表情。不一会,随着大家同时的一声喝彩,执事唱道:“青披袍胜。”
邓子荣瞪着眼睛看着盆底一动不不动的冲天炮,半天才喊出声:“三德子,快他妈给我扔了这个破玩意儿,他妈的,什么东西。”
陈无忌对邓子荣的态度丝毫不以为忤,微笑着坐下。二货小心翼翼地捧过一碗茶:“陈师傅,您来碗高的,我的请。”
两场之间的空挡,人们小声议论着,邓子荣撇撇嘴:“这才哪儿到哪儿啊,瞧你这帮人那德性。
这时袁大庆从外面悄悄进来,附在陈无忌耳边说道:“大兴就在外面等着呢,斗局一完,你就上车。”
第二场开始了,人们比上次胆子更大了,不少人都围在斗格周围观看。邓子荣抓着桌子边的手已经泛了白,两个回合之后,青披袍突然一记喷夹,老虎牙的左边大牙竟然被击碎一角,负痛而逃,再也不敢应战。人们同时发出一声惊呼:“好家伙,这才是冲天炮呢!”
邓子荣一屁股坐在椅子上,呆呆地看着陈无忌,眼圈慢慢红了。三德子见状在他耳边嘀咕了几句,邓子荣动也不动。陈无忌收起青披袍,他突然伸出手:“慢着,咱们得再斗一局我才服气。”
执事为难地看着邓子荣:“邓公子,这三局两胜,陈师傅已经连胜两场了,您……”
邓子荣不错眼珠地看着陈无忌:“那不行,我有三只虫,凭什么只让我上两只。”
执事惹不起邓子荣,只好求助地看着陈无忌,他沉吟了一会说道:“邓公子,要是第三场您又输了呢?“
邓子荣非常不自信地看了看那只张八蛇矛:“要是我再输了,你说怎么着咱就怎么着。不过这局我赢了,那可得算我全胜。”
陈无忌斩钉截铁地说道:“成。”
执事无奈安排好斗格,邓子荣用芡草不停地拨弄那只丈八蛇矛,一边嘟囔着:“你他妈要是敢给我再输了,我把你喂了鸡!”
人们看地大摇其头,邓子荣虽然有点玩虫儿的道道儿,可也只在买虫儿上,调理和养息一概只随自己的性子来,又从不请蛐蛐把式,所以他的虫儿无论如何也成不了王将。人们忍不住又议论起来:“就冲他使芡草的架势,好虫儿也得让他糟践了。”
邓子荣连着换了三四根芡草,可张八蛇矛叫也不叫。执事小心问道:“邓公子,可以开局了吗?”
邓子荣把蛐蛐放进斗笼,指着周围的人喊道:“听着,都给我远着点!”
闸板抽起,两只虫进入斗格。执事的脸上出现一丝惊讶的神情,刚才在芡草下鸣叫不已的青披袍,此时竟有些消沉似的。丈八蛇矛也是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。终于,青披袍开始慢慢逼近丈八蛇矛,可刚一交口便又退了回来,守在一边不肯出击,只等着敌人进攻。这叫“等口”。一等对手靠近,却又刚一交口便抽身退后。陈无忌下草几个回合之后,执事唱道:“第三场第一局,丈八蛇矛胜。请陈师傅下草。”
众人哗然,陈无忌收回青披袍,几下芡草,青披袍发出响亮的叫声,陈无忌放了点心。第二局开始,两虫一碰面,青披袍马上又显出畏惧的样子。丈八蛇矛却越战越勇,不停地对等口的青披袍发出进攻。青披袍且战且退,再也无力还击,执事怕这只王虫受伤,只好放下闸板唱道:“第三场,丈八蛇矛胜。”
邓子荣得意地站起来:“怎么着姓陈的,你输了吧!”
陈无忌下草试了试罐里的青披袍,它委屈地叫了几声。这时邓子荣又说道:“诶,问你呢,这算不算你输?”
一直在旁边观看没说话的袁大庆这时说道:“邓公子,我们能不能看看您的虫儿?”
邓子荣啪一拍桌子:“你他妈算什么东西,敢看我的虫儿,信不信我把你抓起来!”
袁大庆并没有退缩:“执事先生,我们能看邓公子的虫儿吗?”
执事害怕地看着邓子荣,他逼上来说道:“看他妈什么看,我说不让你看就不让你看。”
观众的议论声越来越大,邓子荣转圈指着大家:“你们穷嚷嚷什么!都给我滚,他妈的,老子赢一局你们怎么这么多屁话!姓陈的,你到底认输不认输。”
陈无忌拉住冲动的大庆:“得,陈无忌技不如人,我认输。”
邓子荣得意地哈哈大笑起来:“这才像个爷们儿,愿赌服输嘛。咱们可是说好了的,我赢了第三场就算全胜,斗王现在是我的了。”
陈无忌的脸上出现一丝痛苦的神情,却还是抱拳向在场的所有人说道:“今儿承蒙大家来捧场,我陈无忌赢了两场,输了第三场,自愿认输,谢谢老几位。”
众人明知斗局不公平却都不敢搭话。邓子荣哈哈大笑:“真他妈痛快,你们谁不服气,尽管来找大爷我,哈哈哈,我是斗王,谁敢不服气!”
陈无忌不再说话,和袁大庆收拾好东西,谢了陈掌柜和执事,准备离开。邓子荣拦住他说道:“嘿,虽说今儿我赢了你,可也看出你是个好把式。大爷我玩虫儿本来从不找把式,今儿就为你破了例,请你给我养蛐蛐,怎么样?”
陈无忌停下脚步,一字一句地说道:“邓公子已然是京城的斗王,陈某无论如何也不敢当您的把式。咱们再会吧。”说完扭身就走。
邓子荣一步抢过来:“我让你当你就当,哪儿那么多废话。那是我看得起你!”
陈无忌不再停留:“谢您看得起,陈某还要赶着回老家给父亲扫墓,咱们别日再会。”
邓子荣气得脸也红了:““嘿,我今儿还明白告诉你,你要不给我养蛐蛐,就甭想出这个北京城!”
陈无忌不再搭话,在众人的视线中走出茶馆。大兴正在街角的洋车边坐着,见状连忙拉车过来,一个巡警用棒子指着他:“你给我躲远点儿。”然后毕恭毕敬地看着也从茶馆出来的邓子荣。一时间,门外的巡警都笔直地站好,邓子荣对一个警官说道:“王巡长,给我好好看着他,不许出城,不然我扒了你的皮。三德子,咱们走!”
王巡长打了个立正,目送邓子荣上车离开,转身对陈无忌说道:“陈师傅,手艺人不和官家制气,您怎么这么想不开哪,我劝您低个头,满北京城有几个邓公子,不就这一个嘛。您一答应,咱们都好过,是不是?要不我见天儿跟着您,您不烦我们还烦呢。”
“我谢谢您的好意了,请您高抬贵手,放我们出城。”
“嘿,我这费半天唾沫合着你一点没听进去。你要是这么不开面,那咱们只好公事公办了。想出城没那么容易,来人哪,把东西都给我拿过来,我看他能飞哪儿去。”
陈无忌退后一步:“既然您不肯放过我,那我们只好留在这了。”
“这就对了,别敬酒不吃吃罚酒,我告诉你,邓公子是个大方人,跟了他没你的亏吃……”
陈无忌不等王巡长说完,转身向街对面走去,袁大庆紧紧跟上,王巡长在后面呸了一口:“装他妈什么高人,回头没饭吃饿死你就不装了。”
陈无忌只好再回到三道弯胡同住下来,袁大庆一脸愁容地说:“这可麻烦了。这个邓子荣是有名的缠磨头,我看您八成出不了城了。”
“唉,这也算意料之中,算了,不想那多了。”
袁大庆低头想了会,从怀里掏出几块钱:“陈哥,这是上次您给我的抽头,还剩了几块。我寻思您这一会儿半会儿的脱不了身,给您留着吧……”
“钱我身上还有几个,现在用不着。”
“那您也得留着,外面那几个臭巡脚的说不准什么时候找您麻烦,到时候也能应付一下。”
“真的不用了,眼见着天冷了,你也得买点碳烧,别冻着老人了。我自会想办法脱身,这阵子你就别来,省得惹麻烦。”
“那,那成,有事您就上马粪胡同找我去。要真走不了,就冲您斗王这个称号,在北京城想吃口饭该不算难。”
“这名声不提也罢,如此的世道,不是什么好事。大庆兄弟你以后也少来吧,省得给你惹了麻烦。”
“嗐,都这节骨眼儿了,您还说这话干嘛。能给您帮点忙,我心里踏实。那我先回去了,明儿见。”
陈无忌送走大庆,呆呆地在小院里站着。光秃秃的墙头上,几茎秋草在瑟瑟发抖。刺眼的秋阳下,一切景物都逼真的毫无趣味。偶尔有鸽子飞过,动听的鸽哨让空旷的蓝天越发显得遥远。
天刚亮,陈无忌背着包袱走出三道弯胡同,刚上了大路,两个巡警走过来:“哟,这不是斗王嘛,怎么好好的京城不呆,这是要上哪儿啊?”
陈无忌退后一步:“既然您不肯放过我,那我们只好留在这了。”
“这就对了,别敬酒不吃吃罚酒,我告诉你,邓公子是个大方人,跟了他没你的亏吃……”
陈无忌不等王巡长说完,转身向街对面走去,袁大庆紧紧跟上,王巡长在后面呸了一口:“装他妈什么高人,回头没饭吃饿死你就不装了。”
陈无忌只好再回到三道弯胡同住下来,袁大庆一脸愁容地说:“这可麻烦了。这个邓子荣是有名的缠磨头,我看您八成出不了城了。”
“唉,这也算意料之中,算了,不想那多了。”
袁大庆低头想了会,从怀里掏出几块钱:“陈哥,这是上次您给我的抽头,还剩了几块。我寻思您这一会儿半会儿的脱不了身,给您留着吧……”
“钱我身上还有几个,现在用不着。”
“那您也得留着,外面那几个臭巡脚的说不准什么时候找您麻烦,到时候也能应付一下。”
“真的不用了,眼见着天冷了,你也得买点碳烧,别冻着老人了。我自会想办法脱身,这阵子你就别来,省得惹麻烦。”
“那,那成,有事您就上马粪胡同找我去。要真走不了,就冲您斗王这个称号,在北京城想吃口饭该不算难。”
“这名声不提也罢,如此的世道,不是什么好事。大庆兄弟你以后也少来吧,省得给你惹了麻烦。”
“嗐,都这节骨眼儿了,您还说这话干嘛。能给您帮点忙,我心里踏实。那我先回去了,明儿见。”
陈无忌送走大庆,呆呆地在小院里站着。光秃秃的墙头上,几茎秋草在瑟瑟发抖。刺眼的秋阳下,一切景物都逼真的毫无趣味。偶尔有鸽子飞过,动听的鸽哨让空旷的蓝天越发显得遥远。
天刚亮,陈无忌背着包袱走出三道弯胡同,刚上了大路,两个巡警走过来:“哟,这不是斗王嘛,怎么好好的京城不呆,这是要上哪儿啊?”
陈无忌并不答话,继续走着,一个巡警追过来:“嘿,邓公子可知会我们了,只要是看到您背着包袱,就得检查检查。您别见怪,我们也是奉命行事,现在抗日分子做乱,咱都得小心点。”
陈无忌没说话,回身向三道弯胡同走去,巡警跟在后面说道:“姓陈的,我劝你还是识相点,也省得我们熬夜受累……你出不了北京城!”
早上九点钟,合记煤铺。陈无忌正在和刘掌柜说话:“刘掌柜,就冲咱这两年的交情,您不能这样。”
刘掌柜:“陈兄弟,不是我不想用您,说句实在话,这些年我都没见过一个比您更可靠的人。可胳膊掰不过大腿,人家指名点姓地不让我用您,您说我敢不听吗?好家伙,那几位爷恨不得就势儿拆了我的煤铺呢。”
“我肯定不张扬,早来晚走,一定不给您招事。”
“兄弟,您看见外面那个混饨摊子坐着的几位吗?就是早上跟邓公子一块来的,我敢说,您前脚走,他后脚就得找我来。算我求您了,这是一块钱,您拿着,也算咱们搭过伙计。”
陈无忌叹了口气,转身走出去。混饨摊子坐着的几个人随后走进煤铺。刘掌柜连忙说道:“几位爷,我可没用他,这不,刚给支走。”
一个大汉说道:“算你识相。要让我们知道你雇了陈无忌,一把火烧了你的铺子,让你一辈子听见着火就害怕!”
“那是那是,我怎么敢跟邓公子斗呢。”
前门会生堂药铺。
陈无忌:“算账抓药我都会,工钱您看着给,您要是愿意,晚上我也能打更,不多要工钱。”
白掌柜:“嗯,不错,我看你也像个正经人家的,那就留下来,先在后面打打下手,工钱从今天算。”
陈无忌高兴地答应一声走进后面的配药房,这时从外面进来两个歪戴着帽子的客人,伙计连忙上去打招呼:“二位爷,抓点什么药。”
“我们要两斤一根的野山参。”
“哟,这位爷,四九城您也买不着两斤一根的人参呐。我们这到是有三两的,正经长白山的野参,可价就高了。”
“费什么话,我就要两斤一根的。”
“那对不住,我们没有。”
“那有一百斤重的灵芝吗?给我来十棵。”
“这位爷,您玩笑了……”
“我问你到底有没有!”
“对不住,没有。”
“没有你他妈费什么话。这没有那也没有,那还开什么药铺,开窑子差不多。”
“这位爷,您怎么能这么说话,我们会生堂可是京城的老字号了,您……”
“大爷我就这么说话了,怎么着!老字号?大爷我的拳头也是老字号,今天就让你认识认识。”
说着,一个大汉一拳打在伙计脸上。伙计摔到地上大叫起来,店里一下乱了。白掌柜闻声从后面跑出来,看到这个情景连忙说道:“二位爷,别生气,伙计有什么不对您告诉我,我替您教训他。您二位抓点什么药?”
“这还像句人话。我要两斤的野山参,一百斤的灵芝草,有没有。”
此时白掌柜已经知道这两个人不是买药的,便加着小心问道:“您要的东西我们没有啊,要不您……”
“那你们这有什么!大活人有没有?”
“您这是什么意思?”
“我刚瞅你们这进来一挺大的活人,我们就要他了。”
“您是说陈,陈无忌?”
“对,就是他。”
白掌柜终于明白了怎么回事,连忙跑进后面的作坊,陈无忌正在用铡刀切黄芪。
白掌柜:“陈兄弟,您是不是在外面惹了什么事了。”
陈无忌:“没有啊,白掌柜,您怎么这么问?”
“没有?这会大堂就有两位指名点姓的要您呢。”
陈无忌明白了:“那我出去看看去。”
“您出去也别回来了,我们惹不起。”
陈无忌回头看了看白掌柜,走到大堂,那两个汉子已经走了。一个小伙计说道:“他们说了,赶明儿还来找陈什么无忌的。”
陈无忌看了看挨打的伙计,满怀歉意地说:“都赖我。白掌柜,我现在身上就这半块钱了,就算给这位伙计的药钱吧。真对不住,我走了。“
陈无忌解下围裙,走出会生堂,外面的天灰扑扑的,他叹了口气,信步走去。后面始终有几个不三不四的人远远跟着。
陈无忌信步走到琉璃厂附近,一个伙子偷偷凑过来问道:“先生,要葫芦吗,正经针雕的,火烫的也有。”
陈无忌摆摆手,小伙子跟着他说道:“要不要都行啊,您先借一步看看玩意儿。”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对蝈蝈葫芦:“您看看,绝对是正经东西,价码都好说,家里急等着用钱,不敢多要。”
陈无忌忍不住看了看,这对葫芦刻得极为粗糙,小伙子在一边说道:“我看您也是行家,便宜点让您了。”
陈无忌摇摇头把葫芦还给小伙子:“实在对不住您了……”
小伙子不满意地嘟囔了一句走了,陈无忌看着路两边的古玩铺叹了口气,这里进进出出不乏身穿和服的日本人。偶尔有抱着包袱路过的中国人,又仿佛做贼一样小心翼翼。曾经充满深厚文化韵味的琉璃厂,现在已全没了往日喧哗和气的意味。
中午刚过,陈无忌从琉璃厂回来,带回来一对葫芦坯子。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,里面是成套刻刀。他选了一把,在葫芦上比划着……
第二天一大早,陈无忌就出现在东琉璃厂,在一个卖葫芦的地摊前站下。摊主是个花白胡子的老人,看到他说道:“这位先生,买只葫芦吧,天冷了,您的好虫儿也该找个暖和的窝了。”
陈无忌蹲下来:“老大爷,您帮我掌掌眼,这样的葫芦能值多少钱?”说着把昨晚雕好的一只葫芦掏出来。老人接过来仔细看了看,一边点头一边赞叹:“好东西好刀法,可真是个好玩意儿。您要卖?”
陈无忌笑一笑:“您要肯买,能出多少?”
“唉,要是搁前几年,就冲这刀工,最少值五六个大洋。可惜啊,现在这行市,唉,您要是肯让,我出两块钱。不是我昧良心,现如今饭都吃不上了,玩这个的是越来越少啊。”老人叹息着。
“大爷,您是识货的。您在这儿生意还好吧?”
“嗐,这时候能怎么样,无非是挣口嚼谷,饿不死就算了。”
陈无忌点点头:“大爷,这葫芦您肯要,我收您一块半,赶明儿还有和这个一对的。”
“一块半!?行啊,您要还有,我还是两块钱收。我看出来了,这是您的手艺。不错不错,这么年轻,难得啊。”
“您过奖了,得,这葫芦您收着,回头我把那一只再给您送来。”
“好嘞,以后有多少我都要。”
说着,老人收起那只葫芦,用绵纸小心地包起来,给了陈无忌钱。陈无忌谢过,转身离去,打算再转转。没走出多远,忽然听到身后一阵骚乱,他心里一惊,跑回去一看,那位老人的摊子已经被人砸了,几个黑衣大汉在一边抱着胳膊站着,地下全是葫芦碎片。老人嘴角流着血,花白的胡子都被染红了。陈无忌心里一阵难过,把老人搀起来,帮他收拾好东西,从怀里掏出那两块钱,想了想,又掏出几块放在老人手里。老人惊讶地看着,陈无忌摆摆手,起身离开。老人似乎明白了什么,长长地叹了口气。
陈无忌筋疲力尽地在街上走着,忽然听到有个苍老的声音喊道:“小伙子,能不能帮我扛一骨节,我给您十个大子。”
陈无忌转身去看,一位老先生穿着一身破烂不堪的长衫,肩上扛着半袋面,正一脸羞愧地看着自己:“小伙子,别笑话我这个糟老头子。打一早我就出去踅摸着买点好粮食给老伴孙子持,可这会儿实在扛不动了,家里还等着呢。唉,手无缚鸡之力啊。”
陈无忌连忙把面口袋接过来,一手搀着老人走:“您在哪儿住?”
“就在前面瓦面胡同,您受累……”
陈无忌默然无语,把老人送到胡同口,放下面口袋说道:“老先生,我只能送到您这儿了,您歇会自己扛进去吧。”
老人哎了一声,颤巍巍地掏出一张毛票:“谢谢您……我就这么几个了。”
陈无忌连忙摆手:“这钱我不要……”说着走出胡同,两个人影果然又要走进胡同,陈无忌忍不住喊了一声:“你们不要欺人太甚了!”
那两人闻声站住,走过来,为首的正是要卖大兴儿女的那个黑衣大汉。他故作惊讶地说道:“哟,这不是那位陈爷嘛?怎么碴,您今儿怎么不豪横了?您不是有银票嘛,怎么现如今给人扛大个了。”
陈无忌冷冷地说道:“我劝你们积点德,省得到头来后悔。”
黑衣大汉一下变了脸:“你个臭他妈蛐蛐把式,敢这么说老子,我告诉你,爷们儿憋你不是一天两天了。”
“回去告诉你们的主子,我陈无忌就算饿死,冻死也绝不当狗腿子。”
黑衣大汉大怒,一把抓住陈无忌的衣领:“你他妈骂谁呢,信不信我零剐你。”
陈无忌傲然看着他:“怎么死都比你们这些人活着痛快!”
黑衣大汉一拳打在陈无忌肚子上,他疼的弯下腰,又倔犟地挺起胸怒目而视,黑衣大汉还要打,忽然一个清脆的女孩声音说道:“住手,不许打人。”
黑衣大汉一愣,气势汹汹地转过身,又软了下来:“哟,这不是杨小姐吗……您认识这个人?”
杨灵犀看了一眼陈无忌,俏脸有点发红,却又干巴利落脆地说道:“甭管我认识不认识,反正你们就不能当街打人,还有没有王法了。”
黑衣大汉悻悻地松开陈无忌:“杨小姐,今儿我给您个面子放了他。”又对陈无忌说道:“你给我等着。”
陈无忌整了整衣服,对杨灵犀拱了拱手:“杨小姐,谢谢您。”
这时杨灵犀脸上的红晕慢慢煺下去:“陈,陈师傅,您甭见外,我在蛐蛐会见过您。”
“我知道……”
杨灵犀看到陈无忌记得自己,高兴起来:“你怎么招惹这些人了?是不是邓子荣办的好事。”
“杨小姐,您就甭费心了……我走了。”
一直斜眼看着陈无忌的小翠这时说道:“你怎么回事,我们小姐和你好好说话呢,这么不开面儿!”
杨灵犀急得直跺脚:“小翠,你给我一边呆着去,怎么那么多话!陈师傅,您别介意啊……我前儿也听说您的事了,可没想到这个邓子荣这样混帐。刚才……您不碍的吧?”
“没什么。”
“您要是不忙,我有几句话给您说,行吗?”杨灵犀一脸真诚地说道,陈无忌只好嗯了一声,杨灵犀指了指不远处的一个门脸儿:“那有个杨记纸店,掌柜的我认识,咱们借一步说话。”转头又对小翠说道:“你一边转转去,等会来找我。”说着不由陈无忌表态,径直走进了纸店。
注:待续中,第四章 周蔓汀芳心暗系。
第四章 周蔓汀芳心暗系
中午,陈无忌的住处。
房东已经等了半天,看到他就叫了起来:“我说您这是招惹谁了!?好家伙,瞧这些人凶的,差点把我的房子给点了。我要是还让您住,没准儿连命都保不住了……陈师傅,您就当积德行善吧,这个月租钱我还给您还不成吗。”
陈无忌没有解释,一言不发地收拾好自己的东西走出去。大街上尘土飞扬,他漫无目标地走着,不知不觉地走到杨记纸店门前。后面鬼一样的人影一直不远不近地跟着,陈无忌在店门口站了足足半个钟头,终于走了进去。杨掌柜连忙迎上去:“陈师傅您来了,快请进。”
陈无忌颇有些尴尬,不知说什么。杨掌柜一脸和气地笑着,给他端来一杯茶:“陈师傅,您别怪我多嘴。灵犀丫头确实是想帮您的。我可知道,这丫头打小就活脱儿一野小子,最喜欢小子们玩的玩意儿。她帮您,第一是看您玩虫儿玩的好;第二,也是瞧不上邓公子那么做。”杨掌柜压低了声音说道:“她给您找了地方暂且安身,不管好坏,您起码不用受这个窝囊气了。可惜我这个店小门小户的,不然我就帮您了。谁不知道您是斗王哪,呵呵。”
陈无忌不好意思地地说道:“杨掌柜,我谢您的好意了。可我和杨小姐萍水相逢,还是觉得不合适。”
“嗐,这有什么合适不合适的,年纪轻轻的那么多想法。我给你说啊,灵犀他爸爸,杨先生也是一位名流,家教很严,这不灵犀才托我帮忙的。那个周家我也知道,虽说他们家老爷曾给临时政府办过事,可听说并不怎么得势,现在又想玩蛐蛐,想来也不会太委屈您。”
杨掌柜的一番话说的陈无忌很感激:“杨大爷,我不怕吃苦受累,就怕过寄人篱下的日子。这位先生又做过官商……”
杨掌柜明白陈无忌的意思,沉思了一下又说:“陈师傅,您得这么想,眼巴前儿您是一点招都没有了。既然您死活不肯给姓邓的小子当把式,横是不能被他挤兑死吧?要真上了周家,您好歹是师傅把式,他能怎么着您呢。你只管调理蛐蛐儿,落得个安静。等乱子过去了,瞅个空离开北京,这不都结了。”
陈无忌沉默良久,终于点了点头:“那就麻烦您了。”
“嗐,这有什么麻烦的,我也是个爱玩虫儿的,回头还指望向您讨教两招呢。得,既然您答应了,我就给我们小姐言语一声。中午您在就我这儿随便吃点饭,下午我陪您去周家。行李先搁这,回头我让伙计给您送去。放心吧,门口那些人还不敢闹我的店,我这是领的杨先生的东家。”
周家客厅。
周世昆上下打量着陈无忌:“你就是那个斗王?”
陈无忌本想客气点,可看到周世昆一脸的老爷相,便挺了挺胸脯说道:“那斗王是大家伙说着玩的,算不得数。”
“哦,那你玩了几年虫儿了?”
“我打小就和父亲学着调理蛐蛐儿,有二十年了。”
“嚯,年纪不大口气可不小。我问你,除了玩虫儿,你还会什么。”
“我天性鲁钝,只会养蛐蛐儿。”
“只会养蛐蛐儿?那一过秋天,你不就饿死了。”
“周先生,我这不还活得好好的吗?”
“哈,你嘴皮子也不错嘛,在天桥撂过地?”
陈无忌涨红了脸,刚想回话,杨掌柜笑着说道:“周先生,您不是专找好蛐蛐把式吗。这一秋的虫儿玩好了,顶上三五年都不好说。陈师傅既然是今年的头筹,又这么年轻,说不准就给您调理出几头王将也未必可知。”
周世昆气派十足地嗯了一声说道:“那杨掌柜,那就按您说的?”
“那是您给我面子。”
“那成。你就留下吧。周福,你带他到后面找个柴房住下,平常跟你们吃饭。”
杨掌柜插嘴说道:“周先生,这玩虫儿可得有专门的地方,乱糟糟地没法出好将。”
“还要专门的地方?有柴房就不错了。”
陈无忌脸一下涨红了:“既然这样,那陈某就不敢答应了。周先生,您另请高明吧。”
杨掌柜连忙拦住陈无忌,小声地和他说着什么,周世昆坐在太师椅上乜斜着眼看着。
偏厅的门后面,周蔓汀和杨灵犀一直在偷偷看着大厅。杨灵犀说道:“看见没,他就是这样,什么时候都是不亢不卑的模样,不像现在的年轻人,见谁都是点头哈腰的。”
周蔓汀看着陈无忌昂首挺胸的样子,心里也泛起了微微的涟漪,就没答话。杨灵犀碰了碰她:“周姐姐,人家和你说话呢。”
周蔓汀吓了一跳,周世昆听到响动问了一句:“谁在那儿呢?”
周蔓汀羞答答地走出去;“爸爸,是我,我和杨妹妹说着话,忘了您见客人呢。”说着,偷偷看了陈无忌一眼。
从周蔓汀一出现,陈无忌就注意到了。虽然她低着头看不清相貌,可亭亭玉立的身姿,略有些娇柔的声音,都让他觉得格外动人。这时杨灵犀也走出来,飞快地冲陈无忌吐了吐舌头,然后对周世昆说道:“周叔叔,您好。”
周世昆脸上一下堆满了笑容;“哟,灵犀来了,你父亲好吗?怎么没一起来呢,我们可是有日子不见了。回去带我问个好,说我有时间就去看他。来,快坐啊,周福,给灵犀倒茶。”
杨灵犀十分不习惯周世昆的热情,连忙说道:“周叔叔,这可没我坐的份儿,您甭管我,您还有客人哪。”
“哦,我倒忘了。那什么,周福,你给陈师傅找个合适的地方先住下。回头去淘换几头好虫儿,我要用。,就这么着,我还有事。”周世昆站起来,对杨灵犀说道:“灵犀姑娘,我先走了,记得给你爸爸带个好。”回头又说道:“周福,快给我备车去。”
杨掌柜把周世昆送走,又回来说道:“陈师傅,这下好了,您就先在这住下来,一切慢慢再说。”
陈无忌为难地说道:“我,我还是不在这了,这……”
杨灵犀这时走过来笑嘻嘻地说到:“陈师傅,您就甭客气了,留得青山在,不怕没柴烧。我们还指着您赢回斗王的名号呢。“
陈无忌看了周蔓汀一眼:“杨小姐您玩笑了,是我技不如人。”
杨灵犀又捅了捅周蔓汀:“周姐姐你怎么也不说话呀,是不是见天儿在家关着,都把你关傻了。嘻嘻”
周蔓汀闻言才醒过神来,脸一下红了,轻轻打了杨灵犀一下:“就你爱瞎说。”这时周福从外面回来,周蔓汀连忙说道:“周大叔,您带陈师傅过去吧,有什么事就找我。”说完,拉着杨灵犀匆匆走了。
周福答应一声,接过陈无忌的包袱:“陈师傅,您跟我来吧。”
陈无忌给杨掌柜鞠了一躬:“杨大爷,那谢谢您了。”
杨掌柜说道:“咱就甭谢啦,要谢还得谢我们杨小姐。得,我店里还有事,得赶紧回去,正好让伙计把行李给您发过来,咱们就回见吧。”
周蔓汀在闺房呆呆坐着,手里拿着一管毛笔,桌子上铺着一张白纸。过去半天,笔也没落到纸上。忽然,下人刘妈在门外叫了一声:“小姐,该吃饭了。”
周蔓汀答应着,胡乱着把纸笔收拾好,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自己,走到饭厅。她母亲周太太说道:“蔓汀,一天都见不着你出个门,整天在屋里闷着烦不烦哪。”
“现在外面乱呼呼的,出去也是心烦,还不如在家看看书,写写字呢。”
“说的也是,想找个牌局都没辙。出去一趟不定碰上什么事呢,唉,这日本人把北京都弄成什么了。”
“妈,您没事就别出去了,喜欢打牌,叫那些太太们来家打吧。”
“我也想呢,可现在你不愿意出门,人家也不愿意呢。就前儿个没几天,那个刘太太你知道吧,上街买衣服料子,谁知道碰上几个日本兵,非说她是什么抗日分子,给抓宪兵队去了。刘先生赶紧找人说合,两天后把人找出来,好家伙,话都不会说了,看见生人就大喊大叫的。唉,这算怎么回事。刘先生好歹还算公署的人呢,就这么干吃了哑巴亏。”
刘妈看见周蔓汀脸色有些尴尬,插嘴说道:“太太,不吃饭都凉了,要不我给您换一碗去?”
周蔓汀被周太太一番话说的皱起眉头来,随便拔拉了几口饭:“妈,我不吃了,我回屋去了。”
周太太正想着怎么找人把牌局凑起来,随便说了声:“不爱吃就别吃了,晚了让刘妈给你熬点莲子粥喝。”
周家后院。
这里原是个不大不小的花园子,现在已经没了假山和花草,临街的全被盖了房租了出去。只剩下一个过去园丁住的小屋圈在大墙里。周福打开门,里面到处都是蜘蛛网,墙角还放着铁锨扫帚和水壶等物,一角支了一张木板床,还有一张破桌子,除此别无长物。
周福捂着鼻子说道:“陈师傅,没辙,这地方十来年没住过人了,有点阴。好在还算僻静,外面这块地方收拾收拾也尽够您用了。行李待会儿我让人搬进来,您先收拾一下,吃饭的时候我叫您。”
陈无忌连忙说道:“麻烦您了。”
“没什么,我先走了。”
送走周福,陈无忌站了会,挽起袖子收拾起来。
夜色渐渐降临,陈无忌筋疲力尽地坐在石凳上,他身后的墙角已经没有了杂草和枯枝败叶,小屋的门窗也焕然一新。刘妈端着一个托盘进来,拎着一盏灯走过来,惊讶地说道:“哟,才这么会儿功夫,这地方就变了样了,陈师傅是吧?您可真是个利落人。快洗洗手吃饭吧。”
陈无忌站起来谢了刘妈。刘妈把饭放在石桌上走了。陈无忌看到托盘里的饭菜显然都是吃过剩下的,便转身走进小屋。昏暗的灯光下,逼仄的小屋干净而简陋,陈无忌一直没有离身的包袱放在床铺上。他侧耳听了一下,脸上的表情轻松了很多,在脸盘里洗了洗手,刚要躺下,隐约听到周蔓汀的声音说道“刘妈,您忙乎什么呢?”
“这不刚给那个小伙子送饭过去吗。”
“送的什么饭?别不是让人家吃剩的吧?”
“哟,大小姐,如今晚儿能吃上剩饭还不够阿弥陀佛吗。再说了,您和太太的剩饭,我们不一样抢着吃呢吗。”
“那可不一样。人家是师傅,怎么能让人家吃剩饭呢。”
“可这是太太的主意,我们没辙。”
“刘妈,您还是给陈师傅专门做一碗去吧。人家是给我爸爸办事的,怠慢了可不对。”
“得嘞,我这就去。”走出去又暗自嘀咕着:“新鲜,蛐蛐把式就不能吃剩饭了?”
陈无忌枕着胳膊躺着,包袱就放在枕头边,正迷糊着,忽然听到刘妈的声音:“陈师傅,您怎么还没吃呢。”
陈无忌起身出来:“刘妈,您甭费心了,我不饿。”
刘妈的神色有点古怪:“不饿?这词儿可是久没听着了。给,这是厨房刚做得的片儿汤,可缺油少盐的,您就合一顿得了。”说着把一碗素片儿汤放在桌上,收拾好原来的托盘:“陈师傅,虽说咱们是在大家门户,可如今这世道也讲究不了那么许多了。外头哪天没有饿死的……”
陈无忌嗯了一声并没搭话,刘妈收拾好了说道:“吃完了您就把碗放这,我回头来收。”
天黑了,周蔓汀一个人坐在闺房里,拿着一管小楷发呆。这时不知从哪儿传来几声蛐蛐的鸣叫,她猛然从遐思中,随手在面前的宣纸上画了几笔,一只蛐蛐儿翘须张翅地出现在纸上。女孩的脸有些发烫,又在旁边写到:萧萧梧叶送寒声,江上秋风动客情。知有儿童挑促织,夜深篱落一灯明。灯光下,周蔓汀端庄秀雅的脸庞浮现出一丝美丽的笑容,让萧瑟的夜色也多了几分温暖。
第二天中午,邓家客厅。
李昆凡:“局长大人,现在见您一面儿可真不容易,我可是听说您要荣升正局长了?”
邓腾达一向不喜欢李昆凡假惺惺地文人气,掏出个内画鼻烟壶把玩着:“您这是从哪儿听说的,没影的事呢。”
李昆凡不失时机地凑过去:“哟,您这烟壶可真不错,马少宣的吧?”
邓腾达得意地嗯了一声:“前儿和佐佐木大佐吃饭,我送了他一套漆盘,正经西汉的玩意儿。大佐一高兴,回赠了我俩鼻烟壶。瞧瞧,谭鑫培的战长沙。”
李昆凡一脸艳羡地看着:“还是邓局长您有路子啊,如今这些好东西可是越来越少喽。”
邓腾达没说话,李昆凡有些尴尬,把茶几上一个画轴拿起来说道:“我知道您最近好上了字画,这不我给您带来一幅,还请您多多指教。”
邓腾达有了兴趣,走过来。李昆凡一点点展开画轴:“您看看还成吗?”
邓腾达随便说着:“不错,不错……你给我念念。”
李昆凡指着画轴上的草书一个一个地念道:“‘蜀国曾闻子规鸟,宣城还见杜鹃花’。这是李白的《宣城见杜鹃花》,意思是……”
邓腾达打断李昆凡的话:“我知道什么意思。嗯,这字是出自哪位大师啊。”
李昆凡仔细地收起画轴:“正是不才的涂鸦。”
“什么?”
“是不才专给局长大人写的。”
“哦……是你写的啊。”
“是,不才拙作,还请局长笑纳。”
邓腾达坐回去,心里一阵厌恶:“那什么,李会长,您还有别的事吗?”
“我,也没什么事,就是来看看您,专门给您送这幅字来的。”
“那行,字就放着吧,我谢谢了。没别的事,我还得出去一趟,咱们以后再说吧。您慢走。”
李昆凡只好站起来:“那您忙吧,回头想要什么字,您只管告诉我……”
“行,三德子,送客。”
李昆凡从邓家回到家,对着家里一排古玩字画唉声叹气,拿出一把褶扇打开,仔细看着上面的题字和落款,又放下,了口气,再拿起一幅卷轴,还没打开又放下,摇着头自语道:“如那些粗鄙之人如何消受得了这些宝贝呢!”
邓家。
邓腾达把李昆凡送的卷轴打开,忽然一把扔了出去,大骂道:“你个他妈不长眼的书呆子。”
邓子荣恰好进来:“您这是怎么啦,好好的白纸干嘛给扔了。”
邓腾达没好气地说:“什么东西,还他妈不如白纸呢。都给我扔了。”
三德子进来把卷轴团起来拿出去,邓子荣说道:“爸爸,蛐蛐会的事怎么着了?我听说日本人给了不少津贴,咱可不能让别人落了这个好处。”
邓腾达看了看邓子荣:“难怪李昆凡找我来,原来是为了这个。”
“李昆凡来过了?那您到底肯不肯帮他。我可给您说,帮他就等于帮我呢。”
“我帮他?我收拾他还差不多,拿一卷他妈破字来糊弄我,什么东西。”
“合着那破纸是他给的?不对啊,我可听说他家不少好玩意儿,净点子上古的东西。”
“呸!谁稀罕他写的破字。我要把这东西给日本人,还不得被赶出来。对了,子荣,你以后甭跟他们这些人胡混了,找点正经事做。现在日本人正满世界搜罗古玩字画呢,你有路子也踅摸点来,到时候我也好在日本人面前给你说说话,某个肥差干干。”
“我才不干呐,我前儿把斗王赢了。这下北京城最厉害的就是我了,谁稀罕给日本人干事。”
“嘿,你个混蛋玩意儿。没日本人,你爸爸我能当上副局长?你能这么豪横。我告诉你啊,这阵子给我老实点,日本人满大街抓人呢,别晃着膀子乱转。”
“您管我转不转呢。咱们先说好,李昆凡的事你得帮忙,不然没蛐蛐会玩我跟你没完。”
“你他妈给我滚,你怎么不自己想辙当个会长,成天帮衬别人。”
“嘿,您怎么知道我当不了会长,我要想当一准儿能当!”
“那你当一个试试,也让我瞧瞧你的出息。”
“你还别逼我,要不是那个他妈的陈无忌不肯帮我,当八个会长也没什么说的。”
“甭吹了,有本事你当一个。”
“当就当,你给我等着。”
邓子荣气冲冲地走出去,三德子一脸神秘地说道:“公子,我可听说了,周世昆他儿子回来了。他不是跟您同过学嘛,您找找他,一块挤兑挤兑姓陈的那小子,说不定……”
“嘿,算你小子机灵。得,咱就这么办了。”
注:待续中,第五章 情愫渐生虫为媒
第五章 情愫渐生虫为媒
周家。
周奉邦正在和周世昆说话:“爸爸,这次去天津可真够不易的。日本人的粮食都给弄那儿去了,到处是拉死人的车,出天津卫的时候,要不是我机灵,说不定也就玩完了。”
“甭管那么些,咱的货都出了就成。”
“是啊,我宁肯少要价,也要的现钱,嘿,那些老字号也都慌了神了。”
“好小子,算你有本事。得,账目都清楚了,你赶紧歇会去,有什么慢慢再说。”
周奉邦还想说什么,周世昆已经把钱和账本收起来进了屋。他只好懊丧地摇摇头,向后院走去。看到花园焕然一新就问身边的周福:“周福,这是怎么了。我爸爸不是把这地方都租出去了吧?”
“少爷,这是老爷刚找的一位蛐蛐把式,听说是今年京城的斗王,好不厉害。”
“蛐蛐把式?嘿,我爸爸这老了老了,玩开这东西了……”周奉邦刚要回屋,听见门口传来叫声:“周奉邦,你他妈给我出来。回来了也不言语一声,还得让我找你来。快点出来,赶紧的。”
周奉邦听出这是邓子荣的声音,小声嘀咕了一句:“什嘛玩意儿,见天儿跟气催的似的。”可还是一脸堆笑地走出去。邓子荣把脚蹬在门墩上,土匪一样乍着嗓门说道:“你小子成啊,活着回来了。不错不错,怎么着,带回什么新鲜玩意儿了没。”
周奉邦又累又烦,恨不得一脚把这个厌恶的东西踹出去,嘴里却亲热地招呼着:“老邓,打阵子不见,你可是越来越精神了。怎么着,今年的虫儿玩的怎么样啊?”
“嘿,真让你说着了,前几天我刚赢了今年的斗王,这不过来请你乐呵乐呵。”
“您快别逗了,这外头兵荒马乱的,还有什么乐子。”
“别人没乐子,咱们还没乐子?赶紧走吧,车在外面等着呢。”
“邓公子,我今儿刚回来,澡还没洗呢。回头,回头我请你成不成。”
“要不说你跟你爸爸一个样儿呢,听见有钱就来劲,没钱什么都没兴趣。走吧,哥哥我有好事等着你呢。”
“今儿真不行,你瞧瞧,我衣服还没换呢。”
“这有什么啊,走,我先请你一品香洗澡去,完了咱们涮锅子。我刚弄了点好羊肉,嫩着呢,如今的北京城可没几个人吃得上了。”
暗娼小凤仙的家。
屋里满是氤氲的雾气,一张桌子上放着个紫铜火锅和些碗盘杯盏,邓子荣和周奉邦对桌而坐。
邓子荣:“老弟,我这次纯粹是为了争口气。你不是不知道,哥哥我玩了这么些年虫儿,什么时候用过蛐蛐把式?什么时候服过软?偏他一个半吊子的把式,赢了一个会,就呜瀼呜瀼地叫开了斗王,你说我能不生气吗。”
周奉邦一边对付嫩羊肉一边说道:“要说也是。打小你就好这玩意儿,没听你说过草鸡话。”
“可不是嘛。你是没见,那天在天和茶馆,好家伙,全北京城的人差不多都来了,冲的是谁?还不是冲着我邓子荣吗。他一个半路子的把式,能招来这么多人?”
“那不能,肯定不能。”
邓子荣满意地喝了口酒:“嘿嘿,那天我赢了姓陈的小子,你瞧那些人的脸色,跟他妈开了染坊似的。说正格的,哥哥我这些年就没这么痛快过。小凤仙,赶紧给我倒酒啊,就知道吃。”
小凤仙嘟囔着放下筷子,给俩人倒了酒,又忙着把羊肉夹进火锅。邓子荣说得高兴,指了指三德子:“你也坐那吧,瞧你那口条都快出来了。”
三德子慌不迭地答应一声,搬了个杌子坐下开吃。小凤仙嫌恶地往一边挪了挪。
邓子荣继续说道:“后来我一琢磨,不成,姓陈的小子不归我使唤,总他妈是个心病。说不准哪天一回来,我还得崴泥,又不能杀了他,干脆让他给我养蛐蛐得了。嘿,没成想这小子又臭又硬,就是不肯,还说和我不对路。姥姥,我还非得让他上了我这一路不可。”
周奉邦对蛐蛐一点没兴趣,应付着说道:“准是他自认服输,既输给你,还怎么当你的把式。”
“嘿嘿,哥哥我不过使了点妙计,打一日本军医那儿淘换了点吗啡,给我那丈八蛇矛喂了。好家伙,那叫一个厉害!。”
“哟,邓公子这招可真够高的。”小凤仙插嘴说道。
“你少他妈跟我这插嘴,我知道你想说什么。怎么了,就光下药这法,满京城没几个人知道的,更别说敢用了。我弄死好几只将虫才找到药量的,这不是本事?这不是功夫?”
小凤仙不敢再说话,周奉邦说道:“你还别说,给这么点的蛐蛐儿下药,可真够绝的。”
“那当然。后来那小子让我挤兑的没了辙了,不知谁给出了这么一缺德主意,给你爸爸养蛐蛐儿去了,你说这不更气人吗。”
“这好说啊,回头让你爸爸跟我爸爸一说,他一准儿就放了那小子了。”
“告诉你,我现在还不稀罕了。他不是硬气吗,我得连杀他几把,让他再不敢提斗王这俩字,见了我的虫儿抹头就走。”
“可他住我们家呢,你横是不能带着蛐蛐罐上我们家开局去吧?”
“那当然不成,可你不也算一主家吗。回头你撺掇撺掇他给你调理几头虫儿,然后找我来斗,这不就成了。”
周奉邦转了转眼珠子:“敢情你打这主意呐!好吗,你赢了,我干跟着吃瘪?我不干,我有那闲钱还不如给了小凤仙呢。是不是?”说着,用手指挑了挑小凤仙尖尖的下巴。
“瞧,你小子还是这个德性。我让你输钱了吗。我就是让你把姓陈的小子给我拽出来,放心,不但不让你下注,我赢一场,还给你一百块,够可以了吧。再不行,我让小凤仙陪你个把月。嘁,这有什么啊这。”
小凤仙扭扭捏捏地撒了会娇,周奉邦说道:“咱先别着急,我到现在还没见着那小子呢,等我探探路子再说。来,咱们喝一杯。”
清早,宣武门外校场六条。
对比此时大街上的店铺,一家大车店附近的门脸儿格外热闹。老远就能听见店里传来蛐蛐的鸣叫,各式各样的人不断进进出出,偶尔也有趾高气扬的日本人。陈无忌选了一家门脸儿进去,选了十二只泥罐和些杂物。王掌柜看出这是个大买主,连忙过来殷勤地张罗:“这位爷,您不来几只瓷罐吗?这可都是正经的细瓷,昨儿还有几个日本人买了一桌回去呢。”
陈无忌本来拿起一只青花瓷罐在看,听到这话又放了下去。王掌柜不死心凑过来小声说道:“您一准儿是个大户人家买的吧。得,我给您开个花账,一只罐饶您半块,怎么样。回头按原价给您送府上去。来,给这位大爷把罐捆起来。”
陈无忌连忙摆手:“用不着,我就要这几个泥罐。掌柜的您怎么称呼?”
“小姓王。您呢?”
“我姓陈。王掌柜,带我看看您的虫儿行吗?”
王掌柜答应一声对伙计说道:“成福,看着点前面,我带陈师傅去后院看看。”
说着领陈无忌走进后门,拐过一个弯。此起彼伏的蛐蛐鸣叫一下大了许多。两人走进一个小院,里面有几间房子。其中一间里面摆满了长长的木头盒子,里面满是蛐蛐罐,四周都垫了稻草和布头保温。王掌柜挑出来一只罐打开:“您瞅这头紫黄,头高牙宽,十足的战将。”
陈无忌随便看了一眼:“都油皮儿了。”
王掌柜又拿了一只罐:“那您瞧这头血青,顶门黑,斗线长,可是刚出土不几天的晚熟虫儿。”
陈无忌又看了一眼:“可惜是白牙。”
王掌柜有些泄气:“要照您这个挑法,满京城的虫儿都没法要了。”
陈无忌笑了笑:“王掌柜,您有好虫儿是不是舍不得拿呀。”
王掌柜也笑了:“难不成卖的还怕买的?您等着。”说着,转身走进一个小屋,过了会捧出一个瓷罐,小心翼翼地放在院中间的桌子上。陈无忌见状也慎重起来,王掌柜得意地说道:“您先瞧瞧这只罐,不能再说我蒙您了吧。”
“罐自然是好罐。咱们先看看虫儿。”
王掌柜小心翼翼打开盖子:“这可是‘粉底朝靴’,我敢说您在北京城再找不出第二头了。”
陈无忌仔细看去,这头虫色如湿炭,浓如墨锭,不带一点光泽,白牙,白肚,白六足。不禁点点头。王掌柜得意地说道:“不错吧!就冲这只罐,少了三百我看都不让您看。”
“值。王掌柜,我能下草试试吗?”
王掌柜一脸的为难:“陈师傅,要不是您挤兑我,我还真舍不得把虫儿给您看。下草,就免了吧。”
陈“那您打着把这虫儿卖给谁?”
王掌柜叹了口气:“谁给钱卖个谁呗……哎……我才想起来,您姓陈,瞅您这岁数,您别不是……斗王吧?哎哟,失礼失礼,早知道是您,还说什么试不试的。”
陈无忌含笑摆摆手:“斗王这个事就甭提了。”
“嘿,您瞧我……得,我全明白了。陈师傅,听说您上周家做了把式,这是怎么回事呢?”
陈无忌脸上有一丝尴尬:“让您见笑了,惭愧惭愧……”
王掌柜知趣的没有再问:“陈师傅,不管怎么说,您今年可给咱们京城玩虫儿的爷们儿挣了脸了。这两年咱们可窝囊到家了。您甭说我站着说话不腰疼,我虽然开这么个蛐蛐店,可也跟那些人分得清楚,看着现如今的蛐蛐会,那心里甭提多闹得慌了。这么得了,您要是喜欢,这虫我收别人八十,您给我三十算齐活。罐是别人托我淘换的,您要是喜欢,收您一百我镚子不挣,也算我们这些人给您的一点敬意。”
陈无忌满怀感激地说道:“王掌柜,有您这话我就知足了。”
“得,陈师傅,这虫儿归您了,往后再需要什么尽管吩咐就是。”
“谢您了。这罐我就不要了,不过我说句不该说的话,如今这样的好罐越来越少,您可千万别卖给日本人,这是咱们中国人的玩意儿,不能都让他们得了去。”
“嗐,刚才前面我说那话,也是随口来的。日本人也就能买走个大爪龙,好东西甭想从我这弄走……陈师傅,粉底朝靴您拿着,别的东西我一块让伙计给您送过去。”
陈无忌回到周家,恰好周世昆刚回来:“我说陈师傅,小灶也给您开了,单间您也住了,咱的虫儿怎么样了?”
“周先生,这调理斗虫儿不能着急,得慢慢来。我今天刚淘换了一只好虫儿,调理几天就能下场了。”陈无忌强压着厌恶说道:“今天照您的意思,买了些养虫儿的家什,马上就送来。”
正说着,外面有有人喊道:“这是周府吗?蛐蛐店的来送货了。”
周福闻声迎出去,和伙计把蛐蛐罐和其他物品搬进来,摆了一地。周世昆捏着一个鼻烟壶盯着看:“你可够能买的,这一家伙蛐蛐罐,用得了嘛?这得多少钱呐!”
“玩蛐蛐向来是这样的。我怕蛐蛐叫声扰烦大家,已经尽量少弄了。伙计,麻烦您给周先生报下账。”
伙计拿出账本看了看:“算上那只粉底朝靴,一共是三十九块,谢您了。”
周世昆一下瞪大了眼睛:“这么些钱?就这些泥罐能值了四十块钱?好家伙,快赶上金的了。”
陈无忌无奈说道:“今天遇见一只好虫儿,这些泥罐并不值钱。”
“什么蛐蛐儿啊值了四十块,我瞅瞅。”
陈无忌把粉底朝靴递给周世昆,伙计在一边说道:“这虫儿可是我们今年最地道的一只了,要不是陈师傅,我们掌柜的还舍不得让出来呢。”
周世昆打开盖子看了看:“嗐,不过是一只蛐蛐儿。不错,陈师傅面子够大的,一出去就摸着好虫儿了,还是四十块钱的好虫儿。”
陈无忌脸色一变:“周先生也,您要信不过,就请伙计把这虫儿带回去吧。”说着就要接过粉底朝靴。周世昆躲了一下:“嗬,你还挺气性。我还没看完呢。周福,带这人去结帐。陈师傅,玩蛐蛐儿不是用草吗,你给我一根。”
陈无忌忍住气,抽出一根芡草给了周世昆,他接过来胡乱拨弄着蛐蛐儿,陈无忌忍不住说道:“周先生,这蛐蛐儿不能这样逗,容易把斗性坏了。”
周世昆嘟囔着:“我他妈花了四十块,玩玩都不成。”一边把蛐蛐罐递给陈无忌:“得,钱也花了,排场也开了,你得给我好好干,别到时候我要用了你给我崴泥。”说完不等陈无忌回话走了。
陈无忌站在原地看着手里的蛐蛐罐,周福过来说道:“陈师傅,咱把这些玩意儿搬走吧,别一会太太来了又该说了。”
陈无忌的住处。
蛐蛐罐都整齐的排列在一个垫满稻草等物的木头箱子里,那只粉底朝靴放在石桌上,此起彼伏的秋虫鸣叫,让整个小院油然多了一丝生气,却又带着几分萧条。陈无忌呆呆地坐在那里看了会,轻轻叹了口气,打开蛐蛐罐,用芡草逗着。粉底朝靴的叫声响亮清脆,陈无忌阴沉的表情慢慢放松下来。他放下芡草,用一只小镊子夹起一粒食物放进蛐蛐罐里,再细细盖好。察觉到身后有些异常,转过头,一身蓝衣的周蔓汀正出现在门外的暗影里。看到他回头,慌忙说道:“我,我正好打这儿过,听见蛐蛐儿叫的怪好听的,就看看。”声音细微羞怯,浑不像一个大小姐。
陈无忌对周蔓汀很有好感,客气地说道:“那您随便看……”
周蔓汀神色镇定了一些说道:“这么多蛐蛐儿,您一个人照看的过来吗?“
“能。这不算多的。”
周蔓汀嗯了一声,想走近看看,又有些害羞,忽然从前面传来人声,她连忙转身走出去:“您忙吧。”
厨房里,大师傅吴胖子正在做饭,一边嘟囔着:“这算个什么世道,要什么没什么,让做饭的怎么着。”
刘妈在一边帮忙:“吴师傅,您就甭念叨啦,如今晚儿别说鱼翅燕窝,就是买挂下水还得排队。咱们算不错的了。”看见周蔓汀进来就叫了起来:“哟,我的大小姐,您怎么到这儿地方来了,烟熏火燎的,快出去,饭一会儿就得。”
“没事,我就是看看。刘妈,吴师傅,你们别总吃我们的剩饭了,反正都是一样的吃,不如先留出你们的份来。”
吴胖子连声答应:“谢谢大小姐了,您真是好心肠。”
刘妈不失亲密地说道:“谁说不是呢,我见过那么多大家大户的小姐们,就没一个咱们小姐这么心细的。”
周蔓汀脸又红了,白了一眼刘妈:“刘妈您就会瞎说。”说着走出去,刘妈跟了上来:“大小姐,您别怪我多嘴啊。以后您少往后面走,阴气逼人的,小心激着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
“对了,今儿我让吴胖子炖了只乌鸡,一会给送你屋去,多喝点汤好。”
“别那么麻烦,还是吃饭的时候大家伙一起喝。”
“嗐,好不容易找了这么一只乌鸡,全都喝可哪儿够啊。再说了,老爷不稀罕,太太出去打牌了,少爷更是一天到晚的不着家。您横是不能让那个陈师傅一桌吃饭吧。”
“瞧您说的,人家怎么了,蛐蛐把式就不是人了。”
“嘿,你还别说,这小伙子还真是挺勤谨这么一人,才两天功夫就把那破旮旯收拾干净了。可就是闷了点,问他话也爱搭不理的。”
“您以为人人都和您一样啊。”周蔓汀嘻嘻笑起来。
“嘿嘿,我知道我爱说,可他也忒面了点。对了,人家还是个胎里素呢。新鲜吧,这年头有草吃都不错了,还吃素呐。现在要给我一酱肘子,我一人就能把它开了。”
“行了刘妈,现在能吃常斋的人可真是少见呢。您就少唠叨吧。”
“得嘞,人家爱吃什么关我嘛的事。不过这也好,省肉钱了。”
下午,前门。
陈无忌在一个书摊前停下来,老板亲热地招呼着:“买几本书吧,好看着呢。《女招待艳史》、《梅花盗劫案》、《豪门情仇》……”
陈无忌皱了皱眉头自语道:“怎么都是这些东西?从前那些善本呢?”
“现如今那些书可不敢卖喽,说不准让谁就给把摊子掀了呢。您随便来两本解解闷儿吧。”
陈无忌摇摇头,这时一排抗枪的日本兵从远处走来,前面是一个骑着军马的日本军官。人们纷纷避让,刹那间宽阔的大街上竟然一个人都没了,陈无忌也躲到了书摊的遮阳伞下在另一边马路中间,一个破衣烂衫的小孩正在抠嵌入路面的一个煤核。眼看着军马越来越近,根本没有放慢速度的意思,人们甚至看到了日本军官脸上的狞笑,书摊老板心惊胆战地说:“这孩子完了。”
此时陈无忌突然跑了出去,一把搂起小孩,顺手还抓起放煤核的破篮子。军马擦着他们的身子过去,日本军官在马上扫兴地骂了一声“八嘎”。
日本兵走过去,陈无忌把小孩抱到路边放下,谁知他又跑到路上继续抠那个煤核。陈无忌喊了一声,又摇摇头。书摊老板在一边说道:“可真够悬的。先生,我替这孩子谢谢您。唉,捡煤核已经够可怜的,还得防着他妈的这玩意儿。唉!”
陈无忌并没搭话,转身要走,书摊老板说道:“先生,我这有两本书。您瞧瞧。”
说着从书摊地下的包袱里拿出一套线装书,品相极为完好,封皮上写着《世说新语》。陈无忌接过来打开看了看:“我要了,多少钱?”
“这是嘉庆年的刻本,现在这书也不让卖,也没人看。您是好人,看看解闷儿吧。”
陈无忌一笑,掏出一块钱放在书摊上:“谢谢您,回见。”
傍晚,周家。
周奉邦看到陈无忌从外面进来,大惊小怪地喊道:“哟,这是谁啊,怎么直着就进来了!”
“这就是前儿个老爷请的蛐蛐把式,陈师傅。这是咱们家少爷。昨儿刚从天津回来。”周福连忙说道。
陈无忌点点头叫了声“少爷”,周奉邦点点头说道:“是陈师傅啊,没想到这么年轻。怎么着,听说你是斗王。在北京城称王可不是什么好事。”
“您见笑。”
“什么贱笑贵笑的。我问你,你的虫儿有多大能耐啊,多会斗一场给我瞧瞧。”
“这虫儿刚落了罐,得养几天才能开斗。”
“斗个虫儿还这么麻烦。我说周福,你往常不是也好弄个什么蛐蛐蝈蝈伍的,哪天和他斗一局让我瞅瞅。”
“嘿,大少爷,您甭拿我开心了。我那点道行,给人家陈师傅提鞋都不配。”
“什么配不配的,不就是一个乐子嘛。”
陈无忌说道:“少爷,您没事我就后边去了,虫儿还等着喂食呢。”
“行,你走吧。不过你听着,什么时候我要用虫儿,你得给我预备好了。”
陈无忌走进后院。这时周蔓汀从一边走到院子:“哥,您大呼小叫的又干什么呢。”
“没什么,瞅着那小子一脸的倔劲儿就来气。什么师傅把式,真当自己是根葱呢。”
“哥,人家可是爸爸专门找来的。”
“得了,老头子那套心思我还不明白,准是瞅着日本人喜欢才上劲的。哼,除了钱没什么让他操心的。你没看见我回来他那个样,不问饿不问冷的,先问他的账。我呀,整个一个力巴儿……”
“哥呀,你怎么这么说爸爸。天下无不是的父母,你就别瞎说了。”
“我管他这个那个呢。你这是干嘛去,外面见天儿抓人,一个大姑娘家的不老实呆着。”
“哦,灵犀妹妹说要来,我到门口看看。”
“我说呢。你别说,这个杨有德还真是有两下子,现在人人都着急忙慌的,他倒越过越滋润,妈的。”
周奉邦离开院子,周蔓汀站在门口看了看,杨灵犀骑着一辆自行车来了。周蔓汀吓了一跳:“哟,你怎么也会骑这东西了。”
杨灵犀得意地说:“这有什么,比走路可快着呢。你试试?”
“我不试,两个轱辘怎么就摔不着。”
杨灵犀把车子给了周福:“傻姐姐,你整天在家捂着,什么都不懂。哪天我带你出去玩玩去。”
“我可不去,外面都是日本人,怪吓人的。还不如在家看看书练练字呢。”
“就知道看书,都快成书呆子了。对了,我爸爸给了我一套《黄山真景图册》,说是画僧释弘仁的真迹呢。我赶紧拿来给你看看。”
周蔓汀欣喜地接过画册,一边走向自己的房间。杨灵犀机灵地看了看同往后院的小门,走过去探头看了看,周蔓汀发现她没跟上,也走过来。杨灵犀示意她别出声。
陈无忌在挨个给蛐蛐罐投食,换水,一边用扫帚清理着地上的落叶。蛐蛐儿的叫声此起彼伏,小院里生机一片。杨灵犀偷偷笑了,陈无忌看到她停下手里的活:“杨小姐,您来了。”
杨灵犀大大方方地走过去:“什么洋小姐土小姐的,我叫杨灵犀,你叫我灵犀就得了。来,认识一下,这是我们的周蔓汀小姐。”
周蔓汀羞地打了杨灵犀一下。杨灵犀笑着说道:“瞧我多么喧宾夺主啊,嘻嘻,我们周小姐可是胆小,跟那些蛐蛐儿一样。”
陈无忌笑了笑,神色自然了很多:“蛐蛐儿可不胆小,虫儿里面就数它最是将才了。”
杨灵犀点点头,凑近蛐蛐罐去看。周蔓汀发现石桌上的《世说新语》,忍不住拿起来翻看。杨灵犀一把抓过去:“哟,你还喜欢看这书啊。怎么不早说,周姐姐那好多书呢。”
陈无忌看了看周蔓汀:“我闲来无事随便看看的。”
“嗯,周姐姐也喜欢看,是吧?”
周蔓汀嗯了一声,低低的声音说道:“六朝往矣,清谈何在?”
陈无忌忍不住看了周蔓汀一眼,杨灵犀拍手说道:“周姐姐说话就是好听,嘿嘿。陈师傅你要看书,只管找她借啊。”
周蔓汀低头说道:“陈师傅要是愿意,说了书名,我可以让刘妈带给你。”
陈无忌谢过,这时杨灵犀搬来一个蛐蛐罐放在桌子上:“陈师傅,你养的虫儿到底怎么样啊,光听人们嚷嚷,让我看看好不好。”
陈无忌笑了笑,打开装了粉底朝靴泥罐的盖子。杨灵犀伸头看了看说道:“黑者须当头似漆, 仔细看来无别色……嗯……”
陈无忌接口说道:“于中牙肚白如银,到作将军为第一。”
杨灵犀笑起来:“是了是了,就这是一句。”
“没想到杨小姐居然也熟谙这《促织经》。”
杨灵犀掩嘴笑道:“我才是纸上谈兵呢。我是看这虫儿黑不出溜的,就想起这一句,权当好玩的,您可甭笑话我。”
陈无忌正色说道:“虽然贾似道人称奸相,可这《促织经》也算得上经典,并非一朝一夕得来的。可惜,世人反把此做了玩物丧志的由头了。”
杨灵犀看了看沉默不语的周蔓汀说道:“没想到你能说出这样的话来。我还当你巴不得人们都玩这个呢。要不您吃什么啊,嘻嘻。”
“什么玩意儿都是人玩的。都说物随人性,可人何尝不会为了玩意儿丧了心智呢。那可不是玩意儿的错了。”
“哟,陈师傅,您怎么这一套一套的,和我周姐姐一样啊,别不是一个老师教出来的吧。嘻嘻,周姐姐,你总说人该以真性为本,是不是也是这个意思。”
周蔓汀又红了脸,杨灵犀吐了吐舌头:“陈师傅,我这个姐姐别的都好,就是忒害羞了,嘻嘻,您忙着,我们走了。”
两个女孩走出去,刚还温声笑语的小院,一下又恢复了冷情的萧索。天色渐渐暗了,罩在陈无忌身上,淡淡地灰色,让他看起来仿佛一座雕像。
周蔓汀的闺房。
刘妈端来一盘点心,杨灵犀拿起一块闻了闻:“你说,这个陈把式是不是挺有意思的,也该是个读过书的人。”
“你当人人都像你啊,就知道吃饱了不饿,成天跟野小子似的瞎跑。”
“哎呀,我怎么了,我要是不成天瞎跑,你跟谁说话去呀。大小姐,你再要是再这样捂下去,一准儿该长绿毛了,嘻嘻。”
“我才不出去呢,满街都是日本人,看见就够了。”
“你没听说嘛,日本人要在我们这建什么王道乐土,哼,我们自己人还用不过来呢,用得着他们。”
“唉,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,我听说,你们学校有好多人都出城参加共产党八路军去了。”
“是啊,还听说别的学校也去了好多,还死了好些人呢。唉,可惜我不是男人,不然的话……”
“你要是个男人,你爸爸还不得愁死。”
“哼,我要是男人,第一个就是娶了你,嘻嘻。”
两个人说笑着,杨灵犀忽然说道:“你说这些大男人们,你哥哥,还有那个邓子荣什么的,怎么就知道见天儿胡闹,他们看着日本人就不生气?”
周蔓汀低声说道:“谁知道,我爸爸和我哥哥,见天儿还都盼着和日本人作生意,拉关系呢,真丢人。谁知道街坊四邻背后都怎么说。”
“有什么办法,我爸爸不也是这样吗。算了,不说这些了,不知道现在的北京人都怎么了。不过,周姐姐,你说那个陈无忌,我看他挺倔的,一准儿也看不上日本人,为什么不出去参军呢。”
“我怎么知道啊。可人家赢了日本人的蛐蛐儿,这也算给咱们出了口气吧。”
“嗯,我觉得也是。你没见那个李昆凡他们多得意,给蛐蛐儿取个日本字号,还那么张扬,真不嫌寒碜。”
“这就是了。满京城都是日本人说了算,偏这个蛐蛐儿他们说了不算,这不也是挺好的。”
“是啊,我怎么没想到。别看这蛐蛐儿一个小虫儿,还真挺神气的呢。”
注:期待吧——第五章 斗王遭难入虎口
[em03][em03][em03]第五章 斗王遭难入虎口
有好东西,自然在斗局上胜算也就大了”
“那照你这么说,我会不会玩蛐蛐儿都没什么要紧的?”
“是啊。您只管下帖子找对手,剩下的就是蛐蛐把式的事了。”
“蛐蛐把式也不管输赢?”
“管啊,人家就是干这个的。”
“我是说,输赢多少都不管。”
“那是。按规矩,下注,下多少注,那都是主家的事,蛐蛐把式不掺和这个。除非是自己玩自己斗的。”
“知道了。呆会儿吃了饭,你跟我去后面看看。”
“好嘞。您叫我。”
后院。陈无忌借着马灯看一本书。周奉邦走进来:“这是怎么回事,都什么年头了还点这个。周福,明儿赶紧把电灯扯过来。”
“诶,知道了。”
陈无忌站起来说道:“您来了。”
“别忙,我就来看看。我说陈师傅,都说您本事大,怎么落到给人当把式的份了。按理说这一场蛐蛐会全赢,可得落他个千儿八百的。”
“陈家有祖训,不能赌虫儿。”
“哟,这样的人家可是不多。那你给人当这么些年把式,见过的输赢最大有多大?”
“我向来不过问斗局的筹码,只管调理蛐蛐儿。”
“还有这样的事。那比如咱们,我让你跟别人斗,大概齐能有多大的输赢。”
“这都看您的意思了。”
“嗐,怎么和你说话这么费劲。就是说,假如你替我跟人家斗虫,你觉得我下多大的注合适。”
“就是看您的意思。多下多赢,输了也是一样。”
“你就一点主意也没有?”
“我不能有主意。给主家下注,就坏了规矩。赢了都好说,输了我说不清楚。”
“那倒也是。嘿,我还是白问。周福,你说,冲陈师傅这个意思,咱们下多少合适。”
“少爷,我可也不敢随便乱说。”
“说吧,我自己有主意。”
“按您的身份,还有陈师傅的斗王名号,手艺。按过去,我估摸着一场怎么也得一百块大洋。”
陈无忌连忙说道:“周大叔,斗王的名号不提也罢。”
周奉邦说道:“这玩意儿还真挺麻烦。不如推牌九,什么牌就是什么牌。”
周福:“可不是吗,谁也保不齐这虫儿今天赢,明儿还能赢。活物嘛。”
陈无忌没说话,静静地站着。周奉邦挨个看着蛐蛐罐:“我从前光听说这玩意儿,还真没怎么见过。咱们现在能看看怎么斗吗?”
“现在不行,周先生说过几天得用。我怕伤了虫儿不好交待。”
“嘿,敢情这里没我什么事。”
周福插嘴说道:“少爷您要是也想玩,找人淘换几只虫儿还不是小意思。您要是放心,我给您找找去。”
“你得了,人家陈师傅不比你合适。”
陈无忌:“周大哥也是个行家。”
周福笑了笑,周奉邦说道:“那得,哪天你给我踅摸两只来,让陈师傅给掌掌眼。如今兵荒马乱的,没事在家玩玩这个也不错。是不是陈师傅?”
“您说的对。”
“那得,咱们走。”
周福跟着周奉邦走出去,转身看看陈无忌,笑着点点头。
陈无忌继续在灯下坐了会,起转身进屋拿出纸笔,在上面写了一行字:“西窗独暗坐,满耳新蛩声。”忽然刘妈走了进来:“哟,陈师傅您的字写的怪好看的。可它认识我,我不认识她。呵呵,陈师傅,老爷叫您呢。”
陈无忌收起纸笔:“我这就去。”
周世昆的书房。
周世昆在看一本古玩瓷器的画册:“陈师傅,你是玩蛐蛐儿的,见过什么好罐吗?”
“我只是蛐蛐把式,没见过这些东西。”
“不会吧,这喜欢虫儿的人,自然也就喜欢好器皿好家什,你总比我们见得多。”
“好罐是有,可多是主家的珍藏,我们做把式的轻易见不着。”
“那还是见过了?”
“只是见过而已。”
“嗯,那你听说过一个淡黄色的蛐蛐罐吗,泥的。”
“嗯,周先生,黄色的澄泥罐现在街面上也有卖的。”
“当然不是街面儿上的。我直给你说吧,我说的这个罐是上古的东西,南宋朝廷御用的。”
“不知道。”
“哦,你没听说过?”
“好罐确实有。可泥罐不比瓷罐容易保存,宋朝的泥罐能留到现在更难了。”
“嗯,照你说这个罐没有了?”
“不敢说。”
“那好,就这么着。你别着急走,前儿你不买了只好虫儿吗。回头再踅摸一个好罐,清三代什么的都好。先打听好价钱,太贵了可不行。我还得告诉你,到时候我亲自去买。”
“好的。不过清三代大多是瓷罐,斗虫儿还是泥罐最好。”
“那你就甭管了,我送人的。”
“那好。”陈无忌转身要走,又站住:“周先生,我多问一句,您打算送什么人,我也好掂对着找。”
“我是给日本人踅摸的。你只管捡好东西看就是,别问那么多。”
陈无忌嗯了一声走出来,在走廊沉思一下,慢慢走回自己的小屋,关上门,从床下拿出自己的包袱,从里面拿出三个蛐蛐罐。灯光下,那只淡黄色的泥罐出发圆润沉静的光泽。陈无忌静静地看着,从墙角拿起铁锨,在床下挖了一个坑,把三只蛐蛐罐包起来挨个放好,掩上土,抚平。
第二天天刚亮,陈无忌到了崇文门。这里完全被日本鬼子和伪军把守着,不时有穿着大褂戴着毡帽的汉奸来回巡视。遇见有挑担或者推车的人,日本兵和伪军便不由分说拦下来检查一番。遇见好东西,便饿狗一样抢了去。有据理力争的,不是被痛打一顿,就是被绳子捆住,当作抗日分子抓起来。往日繁华的城门,竟然如地狱的鬼门关一样可怕。
陈无忌在远处看了看转身离去,拦住一位拾粪的老人问道:“大爷,现在不打城门能出去吗?”
老人吓了一哆嗦,头也不抬地说道:“不知道不知道。”说着慌忙走了。陈无忌叹了口气,一路走回去。半路上忽然一个人截住他的去路。正是邓子荣,大大咧咧地说道:“别以为你进了周家我就拿你没辙。我还告诉你,大爷我要想摽住谁,谁还就跑不了。怎么碴,想出城,没门儿!活该你今年冒头,活该人们叫你斗王,我不把你斗怕了我就不姓邓。”
陈无忌停下脚步,傲然说道:“邓公子,你要非愿意叫真,陈某一定奉陪。不过邓公子你要还是输怎么办?”
邓子荣没想到陈无忌这样说,愣了一下大笑起来:“哈哈哈,我输?天和茶馆到底是谁输了?是谁叫的我斗王?”
“到底赢没赢您自己最清楚。你要真的还想斗,那咱们就规规矩矩地来。封盆,验虫儿,该怎么着怎么着。敢不敢?”
“什么封盆?斗蛐蛐儿还封什么盆,你情我愿,愿者服输,哪儿那么多讲究。”
“您要这样说,那陈某就不奉陪了,您做您的斗王好了。”说完陈无忌昂首离开。
“好你个姓陈的,敢挤兑我。你给我等着,我就不信治不了你了还!”邓子荣在后面气的大叫。三德子凑过来说道:“少爷,咱不如找几个人祸害祸害他,有人就是吃硬不吃软。”
“你懂个屁!我要祸害他还用你说。这小子敢斗李昆凡,明摆着是不尿靠山堂这一壶。嘿嘿,大爷我就喜欢斗这样的!学着点吧你。”
“那是,我就是佩服您这个好汉的气势。”
陈无忌回到周家,杨灵犀又在,看到他就叫起来:“陈师傅一大早就出去了?蛐蛐儿也不管了。”
陈无忌宽容地笑了笑,开始收集昨晚放在院子里的梧桐叶。杨灵犀撅着嘴说道:“这么大架子,也不说个话……你弄这些大叶子干嘛的?”
陈无忌也觉得有些冷淡,于是说道:“早上接露水喂虫儿的,怕旁的水不好。”
“唉哟,这我可头一次听说。”
“蟋蟀是勇士,自然要用心。”
“嗯,对了陈师傅,我今天我来找周姐姐玩,顺便给你带了本书看。”然后小声说:“不然你可够闷的。嘻嘻。”
陈无忌有些局促地接过来,是一本《古文观止》,于是说道:“有劳杨小姐费心了。”
“偏你礼数多。对了,我今儿可是想看看你斗蛐蛐儿,你不能不答应。”杨灵犀歪着头笑嘻嘻地说道。
“那只能随便看看,粉底朝靴还不能斗呢。”
“行啊,不是还有别的虫儿吗。”
“那成,我去收拾一下。”
过了一会工夫,杨灵犀和周蔓汀来到后院。周福刘妈也凑了过来,围着石桌观看。陈无忌摆好斗格,选了两只陪练的蛐蛐放进去。闸板抽起,其中一只紫砂似乎格外勇猛,开牙鸣叫不已。另一只小三色只是六足抵住盆底,头随着紫砂转动。杨灵犀说道:“这紫虫儿可真凶,那一只害怕了。”
陈无忌微微一笑:“不开斗口,虫儿怎么会害怕。”
正说着,紫砂已经张开两只大牙扑了上去,小三色不紧不慢地退后一步,让过紫砂的正面进攻,张开大钳只一口,便咬住紫砂的脖项,一甩头,紫砂被扔了几个跟头。所有人都惊叫一声。陈无忌落下闸板,刚要下草试试,紫砂却再次响亮地叫起来,似乎着急等着再次出战。
第二个回合,紫砂不再着急进攻,开始以平夹试探对手。小三色依然不慌不忙应战,忽然,紫砂又被一记重夹击退。杨灵犀说道:“看不出来,紫虫儿要认输了。”
周蔓汀静静地坐在那里,忍不住看了一眼陈无忌。这时紫砂再次被小三色击中,还了一夹。两只虫势均力敌,以绣球夹扭打在一起。
陈无忌怕伤了勾头,没有再继续斗下去。周福意犹未尽地说道:“陈师傅,我也玩了这些年的虫儿,可您一对勾头就能养成这样,真是不服不行。不过您的虫儿怎么不知道跑啊,好家伙,跟有多大仇似的。”
“这虫儿里的王将,有时差不了多少,半个回合就见了输赢,谁退谁就输。调理蛐蛐儿,也就是调理虫性刚烈。和战士们打仗一样。能坚忍不拔,可能就赢了战局。”
周福点点头:“可不是嘛,人要是有这个精气神,到哪儿也是条汉子。”
“您说的不错。人没了性子,也就不如一只虫儿了。”
杨灵犀若有所思地听着,忽然说叹了口气:“可是有多少人不如这虫儿啊。”
人们都沉默了,刘妈说道:“得了,看热闹看得都不说话了。我可得干活去了。”
这时吴胖子走进来:“嘿,紧赶慢赶还是没瞧上。”
周福说道:“吴师傅,您就别凑热闹了,该做饭了,走吧走吧,下次再看。”
吴胖子扫兴地跟着周福走出去,杨灵犀说道:“陈师傅,您以后可得多教教我。光看《促织经》可没意思了。”
“这斗虫儿究竟只是消遣的玩意儿,还是能上学最好。”
“现在的学有什么好上的,反正我是不上了。”
“唉,现在的学不上也罢。”
“嘻嘻,还不如看陈师傅斗蛐蛐儿呢。周姐姐你说呢。”
周蔓汀静静地看着蛐蛐儿,没听到。杨灵犀对着陈无忌偷偷笑了笑:“我们该走了,陈师傅您也该吃饭了。”说着拉了一下周蔓汀,她匆忙看了看低头收拾东西的陈无忌,跟着走了出去。
傍晚,东兴楼雅间。
周奉邦:“老邓,你得选两只蛐蛐儿给我,我让那个陈无忌去调理。你们爱怎么斗都成。”
邓子荣:“我给你蛐蛐儿?合着我拿蛐蛐儿给陈无忌玩,然后再和我自己的虫儿斗?我说,你这算盘也忒精明了点吧。”
“什么话!第一我不懂这玩艺儿,没地儿淘换去,第二都是你的虫儿,万一你输了也不丢人,第三……”
“你甭跟我来这个哩哏楞,我可刚听说姓陈的小子踅摸了一头真黑,叫什么粉底朝靴。怎么着,舍不得献出来?”
“那虫儿是我爸爸掏钱买的,为了给日本人上贡的。我用这个虫儿?好嘛,他不得把我骂化了了。”
“要不是你爸爸活该倒霉呢,跟你都这样儿,还指望什么大买卖。”
“这话你说了。我这不也发愁呢吗,我都这岁数了,钱柜的钥匙老头子就是不肯从肋条上摘下来,那叫看得一个死。”
“得,咱甭扯这闲篇了。你不是要虫儿吗,得,回头我给你两头。咱可说好了,到时候你输了,可得正儿八经地认头!”
“我输?怎么是我输了?”
“废话,陈无忌是他妈你的把式,难不成还是我输啊。”
“哦哦哦,你是说担个输家的名声。”
“对!到时候你就押宝在我这边,一准儿让你赢个够。”
“哥哥,我是主家,押你赢?人不得说我抽疯啊。”
“你偷偷的押谁他妈知道!你个五行缺金的玩意儿。到时候一场铁定我给你一百块,还不行?”
“行啊,有钱怎么都行。”
“那就这么说定了,回头我让三德子把虫儿给你送去。中秋节一过,咱们就开局。”
“好嘞,就这么说了。那赶紧让伙计上菜吧。”
“上菜上菜。和你说个事可真他妈矫情。”
天色渐渐暗下来,晴朗的天空挂着一轮淡淡的月亮,只差一线便成团圆。陈无忌独自坐在小院里,抬头看着月色,喃喃自语道:“明月皎夜光,促织鸣东壁。玉衡指孟冬,众星何历历……”
刘妈这时走进来:“哟,陈师傅倒是闲在。来,秋天了,吴师傅熬了点蜂蜜秋梨水,大家伙都喝点,润润肺。”
陈无忌连忙接过来碗:“刘妈,总是麻烦您。”
“嗐,咱就是伺候人的命,有什么麻烦不麻烦的。倒是陈师傅不像个手艺人,怎么如今落到这个份上了?”
陈无忌苦笑一声:“手艺人卖买人又有什么区别,不过是聊以为生罢了。”
“倒也是。如今晚旁的都甭指望,有口囫囵饭吃就算阿弥陀佛了。”
“是。”
“那什么陈师傅,我有个事求您帮个忙。”
“您说,别这么客气。”
“是这么着,我娘家在承德,还有个老爹和几个弟妹。我出来多少年都没回去了。前阵子捎来个信,说家里吃不上饭了。我寻思着给家里寄几个,可现在出城难,出去了又指不定回来回不来。所以想托您写个信,等时候找个人给捎回去。那您知道,我不乐意麻烦主人家,就只好麻烦您了。”
“那好说。您等等我拿纸墨。您说我写。”
“好嘞。”
很快,信写完了。陈无忌念了一遍,刘妈高兴地连声说好,仔细收起来又说道:“陈师傅,我这人心快嘴快,好扯个闲篇儿,往日里有什么该说不该说的,您可甭怪我。”
“您说了,怎么能呢。”
“那就好。陈师傅,您为嘛来周家我多少也听了一耳朵。旁的不说,我们这周老爷可是一直傍着那个邓局长家的。说不准哪天,那个邓公子敢许就找您麻烦来了。我这可不是背后捣鼓主家儿,您高低得有个打算才对。”
“刘妈,您费心了。我心里有数。”
第二天中午,陈无忌给蛐蛐儿投完食,忽然听到隔壁偏院传来刘妈的哭骂声:“你说你这个小王八蛋还能干什么,啊?让你捎封信你给丢了,那钱呢?天奶奶,我那五十块钱呢!你说!你不说我今天打折你的腿。”然后是小孩子的求饶和杂乱的脚步声。
陈无忌走过去,正看到刘妈拿着一个鸡毛掸子赶一个十六七的半大小伙子。小伙子一边躲一边喊着:“信丢了是我不对,那钱可不是我的错。都是那些狗腿子抢的,还打了我俩嘴巴呢。”
“活该打你,你缺心眼啊,谁让你把钱搁怀里的。我的老天爷啊,那是我半年多的工钱。我舍不得吃舍不得穿,放着又怕主家儿猜疑,好不容易偷摸攒出来,偏让你个小王八羔子给丢了。哎呀,我可不能活了。”
说着刘妈坐在地下哭起来。陈无忌赶紧扶起她:“刘妈,这是怎么回事,好好说。”
刘妈收敛了一些,把事情说了一遍:“这个小王八蛋是我娘家一个侄子,在估衣铺学徒的。我让他回家把信捎回去,就别回来了。谁知道,这个小兔崽子不但丢了信,在城门口还让那些个天杀的狗腿子把钱给搜跑了。你说这不是天灾人祸吗,我那个老爹还擎等着我养活呢。”说着哭起来,可怕别人听见又不敢大声。
陈无忌看了看小伙子说道:“不管怎么说钱已然没了。您等等,别打这个孩子了,我一会就回来。”
刘妈不再哭闹,瞪着眼捡起鸡毛掸子,小伙子吓的连连后退。
陈无忌很快回来了,拿着一封信和一沓钱:“刘妈,我又按照昨晚的给您写了一封,还有这是三十块钱。我就这么多了,您先让孩子把钱捎回去,别的再说。”
“哟,这哪儿行啊,您这钱来得也不容易,我不能要。有封信也就算了。”
“您就拿着吧,我在这儿有吃有喝,不缺钱用。还是顾家里要紧。”陈无忌把小伙子叫来:“这次别把钱放怀里了,你回去找个拾粪的筐背上,把钱藏在里面,信也放好了。路上小心点。”
刘妈过去又搡了小伙子一把:“还不谢谢你陈大叔,要不非今儿把你的皮扒下来不可。”又忍不住摸了摸孩子脸上的伤痕,叹了口气,掏出个布包拿出一块钱:“得,这是给你路上花的,买点东西吃,别慌着玩。再把钱丢了,看我不撕烂你。”
小伙子擦擦眼睛,连声答应着,刘妈送他出门对陈无忌说道:“陈师傅,真是多亏您了,回头我这个月关了工钱……”
“不着急。我一个人也没什么地方花钱。”
“那,那等我宽松了的马上就给您。那什么,您有换洗的衣服伍的吗,都给我,我给您浆洗浆洗去。”
“不用了,衣服我都自个洗了,您忙去吧,我还有点事。”
周世昆的书房。
周世昆:“我让你踅摸的罐怎么样了。”
陈无忌:“周先生,您要的罐找不着,清三代的东西也一样难找,卖家要的都高。”
“甭跟我打马虎眼,我还不知道,说的越难,你越好在里面挣钱。”
“您要这么说,那我也无话可说了。”
“嗬,你还挺有气。我告诉你,这东西非比寻常,你赶紧给我踅摸去。耽误了日本太君的事,你给我小心点。”
“我确实没地方找去。”
“那成,找不着你给我卷铺盖卷走人。”
“那好,您另请高明吧。”
“嚯,你还真想走啊。你白吃我这些个天的闲饭,哦,买了一堆破泥罐子和几只蛐蛐儿就想走。想走行,你把钱还给我。”
“周先生,这虫儿和罐是您作主买的。我陈无忌天地良心,你要是不信,只管找蛐蛐店的掌柜去问问。”
“你少给我来这套,我做卖买这些年还不明白这个。就这么着,给钱你就走,没钱我送你进局子。”
陈无忌不再说话,转身要走,周世昆喊道:“慢着,先把你新买虫儿给我,回头再给你算账。“
华北政务委员会。
周世昆:“委员长,多谢您百忙之中接见。我特选了一只百年难遇的大将送给您听听声音,也算个雅事。可惜就是没有好罐,只好用了这一对南宋龙泉盖碗。还请您笑纳。”
王揖唐:“周先生果然是士绅风采,这虫儿自然是王将,调理的尤其高明,我非常喜欢,只是用龙泉盖碗放蛐蛐儿,可要算周先生的独特发明了。呵呵。”
周世昆听不出讽刺,直笑的满脸开花:“委员长如此谬赞,世昆愧不敢当。我只求能为大东亚共荣圈的繁荣尽点绵薄之力,也算对大日本天皇的一点敬意,聊表效忠的意思。”
“很好很好,这话说得不错。您应该听说了,高桥先生虽不再负责秋虫协会事宜,可留下话,说要找一只淡黄色的蛐蛐罐。周先生经商多年,方便的话可以试试。若真有斩获,我自然会在向兴亚院力荐。”
“您放心,鄙人绝不敢负您和高桥先生的厚望。只是现在出师无名,总觉得办起事情来……”
“这个您放心,我可以给您一张兴亚院的开具的文书,行事自会方便很多。”
“可我的身份……”
“周先生,咱们直说吧。您素来不好斗蛩,此时若就任会长一职,只怕会更多纠缠。只有尽心为协会办事,才能如您所说的‘出师有名’。到时候我自然会助你一臂之力的。”
“那,那好。我这就全力访查那只蛐蛐罐。”
街头,几辆汽车正在发着传单,新民会的汉奸们强迫路人拿回传单阅读。袁大庆也拿了一张,气冲冲地回到马粪胡同。忽然听到张秀才家传来女人的哭声。他走进去,张秀才老婆一把抓住他:“大庆兄弟,快想想辙吧,你大哥他快饿死了。”
“这才多少天啊,前阵子陈哥不是给了他些个钱吗?”
“唉哟,那哪儿够啊。现在那酱肉火烧贵的跟金砖似的,那点钱早没了。”
“那就当当啊,我看张大哥身上的衣服还值几个呢。”
“大庆兄弟,现在满世界都是日本人的当铺,一个月不赎东西就没了。可怎么当啊。”
袁大庆一脸厌恶地看着张秀才老婆:“得,我这还有五毛钱。你们先弄点杂合面吃吃吧,。”
袁大庆放下钱走了,张秀才老婆嘟囔着:“就这五毛钱,还得让我打头碰脸的去买杂合面,哼,什么事。”
袁大庆回到家,从一个老鼠洞里掏出个铁盒子,看了看里面的一沓钱,拿了一张一块的,把盒子放回去:“妈,你今儿吃东西了吗?
里屋一个老太太虚弱地说道:“吃了吃了,前儿你拿回来的烧饼还没吃完,我给你留着呢。”
“哎呀您就吃了吧,我又不是没得吃。”
“唉,这些天见天儿拉警报,你可当心着点啊。”
“我知道了,您就消停会吧。我出去了。这是点白薯,放这了,饿了您就煮煮吃了。”
傍晚,袁大庆拿了个褡裢准备出去,忽然听到张秀才老婆又叫了起来:“来人哪,救命啊。”
袁大庆连忙跑进去:“又怎么了您这是?”
“兄弟,快看看你张大哥他怎么了。”
袁大庆进屋,张秀才躺在一张破炕上,一只手垂在地下,一只手攥着面口袋,满脸满嘴都是杂合面。袁大庆叫了几声没反应,又试了试鼻息,吓了一跳:“张大哥,这是,这是没气了。”
张秀才老婆哇一声哭起来:“我的天哪,这算怎么回事啊。”
“嫂子,张大哥这是给呛死的。这杂合面可不是这么吃的。”
“大庆兄弟啊,我刚把杂合面拿回来,这个死鬼抓着就往嘴里塞,才两天没吃饭,怎么就饿成这个样了。你可让我一个人怎么过啊。”
“嫂子,先别着急哭哪。如今日本人逮着死人都给烧了。您先等着,我去把里长那三爷和郑大夫叫来再说。
第二天大早,周家大门。
袁大庆:“大哥,麻烦您帮我叫一下陈师傅,就说袁大庆找他。”
“你是他什么人?”
“我们过去住界壁儿,您一说他就知道。”
“你在这等着,我给你看看在不在。”
一会,陈无忌从里面走出来:“大庆,你怎么来了,有什么事?”
“陈哥,张秀才死了,我这是来报丧的。”
“死了?怎么死的?什么时候的事?这才几天的功夫啊。”
“饿死的呗,其实是撑死的。嗐,就昨天后晌。”
“你怎么不早点来!”陈无忌不由的急了。
“现在这大晚上谁敢出门啊!唉,说起来也是活该。这阵子张秀才家过的可是恣意着呢,可谁知道才几天啊,他们就把您给的那些钱吃光了,溜溜在家饿了两天。昨儿他老婆买了点杂合面,谁知道张秀才抢过来就往嘴里塞,这不,活活给噎死了。”
“那人在哪儿停着呢?”
“我找了那三爷和郑大夫看了,做个见证,省得让日本人拉走烧了。还在家停着呢。您去不去看看?”
“嗯,我得去。这么着,我这有还五块钱,你先拿去应对着,我说一声这就去。”
陈无忌回到周家找到周福,说明了情况。周福刚要说话,周世昆从屋里走出来:“不行,我今儿还有事找你呢,你不能出去。”
“周先生,我家一个故交去世了。我得去看看,就告半天假。”
“一会也不行!你赶紧给我再找几只好虫儿去,我中午就要。给,这是日本人的文书,你给我敞开了挑。周福,你到我房里拿一百块钱给他。”
陈无忌刚要走,周福说道:“陈兄弟,拿着这个,好办事。”
“周大哥,我是不会拿日本人的文书办事的,您甭费心了。”
“那得!您先去找虫儿,再去奔丧,晚点回来没事。放心,这有我盯对呢。”
中午,陈无忌赶到马粪胡同。张家已经没了人,大兴媳妇正好出来:“哟,陈大哥您来了。拉人的车早走了。”
“怎么这么快?”
“还不是怕日本人知道嘛。那三爷找了个破席子把张秀才裹了,说是拉到城外乱葬岗去。”
“唉,这算怎么回事。”
“行了陈大哥,张秀才这样的死了也就死了。现如今饿死个把人可不算稀罕事。您进来歇会?我刚踅摸了点叶子,给您沏碗水喝。”
“哦,不了。等他们回来,您说一声我来过就是了。”
陈无忌孤单地在大街上走着,一个巡警正在电线杆子上刷大东亚共荣的标语。一个孩子突然跑过来,端起浆糊桶就喝,被巡警连打带骂地赶跑了。
快到周家了,陈无忌犹豫着不愿意进去。邓子荣又出现了,嘴里咬着一根芡草:“怎么着,这斗王的日子不好过吧。你要跟着我混多好。日本人不惹,中国人不闹,想吃什么吃什么。嘿,那叫一个恣意。”
陈无忌铁青着脸不说话,邓子荣急了说道:“你他妈少跟我装倔驴,我告诉你。只要你活着,大爷我要不斗倒你就算白说!”
陈无忌猛地站住,冷冷地说道:“你会斗虫儿吗?”
“什么?我不会斗虫儿?我不会斗虫儿满京城就没人会了!我斗虫儿就是为了斗垮你!怎么着,不服气你试巴儿试巴儿,甭他妈给我装高人。要不是大爷我好这口,小子,你早他妈完蛋了!”
“你根本就不会斗虫儿!别怪我瞧不起你,就算是好虫让你这样的人玩也纯粹是糟蹋!”
邓子荣大怒,德子过来一把抓住陈无忌:“你他妈活腻歪了是不是!”
陈无忌奋力推开三德子,邓子荣气地浑身发抖:“你,你,你个他妈的臭蛐蛐把式……还不给我打!”
三德子见状又扑上去,陈无忌闪身躲开,三德子一下趴到地下。路人看到这个热闹,纷纷议论却不敢围上来。陈无忌看了看邓子荣冷笑一声,刚要走,一个巡警跑来了过来:“嘿,你们干嘛呢!哟,邓公子是您啊,这小子怎么您了?”
邓子荣脸色煞白,指着陈无忌说不出话来,嘴唇哆嗦着几乎要哭出来。巡警一把抓住陈无忌:“好啊你小子,连我们邓局长的公子你都敢叫板,你不想好了是不是!”
这时人们忽然骚动起来,一日本兵走了过来:“你的,什么的干活?”
“太君,这个人当街闹事。”巡警指了指陈无忌:“乱民的干活。”又指了指邓子荣:“这是警察局长的公子,我们的朋友。”
邓子荣终于恢复了常态:“我是邓子荣,我爸爸是自己人。你们给我把他抓起来!”
日本兵头目看了看邓子荣:“你的靠边站!”转脸对陈无忌说道:“你的,敢打人的干活?”上来就要抓他的胳膊。陈无忌用力一甩,日本兵扬起步枪砸下去。陈无忌闪身躲开,三德子抢过巡警的胶皮棒子帮忙,却砸在另日本兵的脑袋上。日本兵疼地哇哇大叫,跳起来一脚把三德子踹倒地下。众人哄堂大笑,邓子荣连忙解释:“太君,这是自己人,他不是故意的。”
日本兵恼羞成怒地拨开邓子荣喊道:“八嘎,统统的带回去!”
注:期待吧——第六章 芊草虽弱顽胜鬼子兵
第六章 芊草虽弱顽胜鬼子兵
周家书房。
周福:“老爷,您得想点辙啊,这人一进新民会还能有好嘛!”
周世昆:“这我管不着。”
“可是老爷,陈师傅是咱家的把式……”
“那不怕,我一句话不承认就成。”
“可是日本人杀人不眨眼啊!”
“我可没闲心闲钱管这个事,现在杀个把人算什么啊。”
周福无奈出来,唉声叹气地不知所措。刘妈着急忙慌地跑过来:“周福,听说无忌兄弟让日本人抓新民会去了?”
“是啊,这不老爷不肯管。”
“咱老爷是管这样事的人嘛。这么着,我给咱们大小姐说说去,公子你也甭指望了。”
“大小姐能干什么?整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。”
“不是还有个杨小姐嘛,人家爸爸可比咱们老爷势力大。你甭管了,我去说。”
杨记纸店。
周福:“杨掌柜,只好麻烦您了。”
杨掌柜:“这倒没什么,新民会那帮玩意儿就是认钱。”
“是啊,这是三百块,您可看准了。对了,这还有我们老爷让陈师傅淘换蛐蛐儿的一张文书,您带着。”
“那敢情好,有了这个文书,敢许就顶了事。您先回去。我回来就给您信。”
周家。
杨灵犀坐立不安地在房间里转。周蔓汀忍不住说道:“我真见不得你这么五急六受过,周大叔不是说杨掌柜去了吗,你就安生地等着吧。”
“我说周姐姐,你怎么不明白。陈无忌那样的倔头,进了新民会还不净等着挨打。唉哟,那些狗腿子可比日本鬼子还狠呢。”
周蔓汀听了这话也有些发愁,两人正急着,周福忽然在外面叫起来:“哟,陈师傅回来了。”
杨灵犀一下冲了出去,大门里杨掌柜正搀着陈无忌往里走。他身上倒没什么血迹,虽然脚步有些踉跄,脸上满是愤怒和伤痛。周福问道:“杨掌柜,事算完了吗?”
“大概差不多了吧。本来没什么事,那帮人就是要钱呢。姓邓的本来死活都不干,好在有周兄弟拿去的那个文书,再使点钱,新民会的人好歹点了头,唉,亏的是新民会,要是进了宪兵队,还真不知道该怎么着呢。”
杨灵犀和周蔓汀不好意思进去。等了会周福走出来,杨灵犀问道:“陈师傅他怎么样?挨打了没?”
“进那个地方,能不挨打吗?我听杨掌柜学的,陈师傅进去后一句话都没说过,吭都没吭一声。唉,没想到他是个这么硬的汉子。我得赶紧去叫个大夫来看看才行。”
周福走了,杨灵犀扒着头看了看,陈无忌的上衣被脱了下来,胸前有几块吓人的淤青和血痕。杨灵犀忍不住唉哟了一声:“这个傻瓜,让人打成这样还一句话都不说。”
两个人正急地不知所措,周福带着一个医生回来了。进去没多久,大夫就出来了,杨灵犀连忙问道:“怎么样啊大夫?”
“只是些皮外伤,没事。”大夫一边开了方子:“这是活血化瘀的,先吃几副。”
杨灵犀接过方子看着,周蔓汀对周福说道:“把诊金给了大夫,然后快去抓药。”
第二天清早。
周蔓汀悄悄走到后院,看到陈无忌正一个人坐在桌边,阳光下一脸阴郁。周蔓汀有些害怕,小心地走过去问道:“您没事儿了吧?”
陈无忌站起来:“我没事了,谢谢。”他的语气冰冷,周蔓汀很尴尬,只好说道:“那您多歇会。”就转身离开了。
陈无忌呆呆地坐了会,忽然回屋从床底下挖出那三只蛐蛐罐,收拾了一个包袱背上。周福走进来惊讶地说道:“陈师傅,您这是上哪儿啊!”
“周大叔,我,我得走了。”
“好好的怎么说走就走啊。是不是我们怠慢您了。”
“不是。”
“那是怕别人找麻烦来?我告诉您没事。都说清楚了,有那个日本人开的文书呢,邓子荣也不敢怎么着。”
“别提那文书了周大叔,我走了。”
这时刘妈也来到后院,周蔓汀在后面不远处小心地看着这一切。
刘妈:“我说无忌兄弟,您现在出去了有什么好的,在这里有大家伙帮着你,怎么都好过点。”
周福也说:“是啊,您是没瞅见外面是什么世道……”
“我都知道,也谢谢你们几位。可你们知道吗,我前儿养的那头蛐蛐儿,就是新民会的王揖唐要的,要不能就这么放了我……说着看了周蔓汀一眼:“算了,我还是走吧。”
刘妈和周福面面相觑,都不知道说些什么。周蔓汀慢慢走过来说道:“陈师傅,我知道您怎么想的,也明白您的意思。可现如今您出去了,和在我们家并没什么两样啊。”
刘妈赶紧说道:“是啊。我们大小姐花了几百块大洋把您捞出来,您横是不能自己个儿再找别扭吧。”
周蔓汀瞪了一眼刘妈,陈无忌愣了一下,周福趁机把他的包袱摘下来说道:“行啦我的大兄弟,到哪儿不是为口嚼谷,我比您大几岁,退一步海阔天空啊。再说了,我这药都给您煎好了。难不成都让我一人喝了?”说完呵呵笑起来。刘妈也说道:“就是就是,先养伤再说旁的。来,把衣服给我,我给您洗洗去。”
邓家。
邓子荣:“他妈的,这叫什么事,怎么日本人也这么不仗义。”
三德子:“少爷,合着老爷子一点没顶事,到底还把我过了一堂。您说,这新民会怎么这么不是玩意儿啊。”
“你知道个屁!那他妈俩日本兵在呢,这帮孙子敢不勤快。要不是日本人在,新民会谁敢动我的人。你也是个怂蛋,一见日本人就吓的尿裤子。”
“搁谁不尿裤子啊。好家伙,那两杆大枪就在后心堵着,走慢了就得扎进去。我的妈呀,难怪谁见了日本人都怕。”
“他妈的,这事不能算完。三德子,你明天给我找一趟周奉邦,就说八月节前必须开局。不然别怪我跟他翻脸。”
“好嘞。少爷,用不用我给您叫几个人侯着,到时候收拾那小子一顿。”
“算了吧你。告诉你,少爷我连赢姓陈的三场,比打他十顿都来劲。”
中午,太阳正胜,陈无忌坐在小院里,在一节粗大的竹节上刻着什么。他的刀法熟练,几根竹子飞快地出现在上面。他刻的很用心,刘妈过来将一碗汤放在旁边才惊醒他:“别忙了,来喝点鸡汤……这可是我们大小姐特意吩咐的。”刘妈压低声音说道,“我们小姐的意思,您千万甭为那点钱上火。可惜,我也帮不上什么忙。”
陈无忌停下刻刀:“您替我谢谢周小姐。”
“好嘞。有什么事您尽管叫我。”
晚饭后,周蔓汀的闺房。
刘妈:“大小姐,这是陈师傅让我给您的,没想到,他还有这两下子,瞧瞧,刻得多像啊。”
周蔓汀接过那只笔筒,虽然上面的只有几杆竹子和一泓泉水,也没有上漆。可线条流畅,意境清雅。周蔓汀欣喜地说道:“这竹泉图我最喜欢了。”
“你喜欢就好,那我忙去了。”
“等等。”周蔓汀说着,拿出一管小楷,在竹筒上写了“竹泉”两字,“您让陈师傅把这两字刻上。”
陈无忌仔细看着那两个秀气的毛笔字,脸浮现出一丝笑容。拿起刻刀刻起来。再回到周蔓汀手里,又多了一方印,是阳文的隶书“秋声风骨”四字。周蔓汀爱不释手,久久不愿放下。
这时外面传来杨灵犀的声音,周蔓汀连忙放下笔筒想藏起来,杨灵犀已经进来了:“嘿,干嘛呢。”
周蔓汀红了脸:“没什么啊……”
杨灵犀抢过笔筒拿:“我看看。哟,竹泉图,秋声风骨。真好看,怎么没上漆。哦,别不是陈……”
周蔓汀脸更红了:“是陈师傅刻的,那字,那字……”
杨灵犀撇撇嘴:“我说呢,哼,为什么不给我刻一个。”
“要是喜欢你就拿走吧,反正我有的用。”
“我才不要呢,我去让他给我也刻一个。”
杨灵犀说完,真的跑到后院,陈无忌刚喝完药,正在打扫,不时因为疼痛停下来一下。杨灵犀迟疑了一下:“你怎么干这个了,都好了是怎么着。”
“我好多了。干净点舒服。”
“我看你也没事了,还能刻东西呢。”
陈无忌愣了一下,旋即明白过来,尴尬地笑了笑。
“笑什么笑,不好好养伤瞎张罗。你不是好了吗,那也给我刻一个。”
“好的,您要什么?”
“我什么都不要,故意问问你。看你有良心吗。”
陈无忌不知道说些什么,杨灵犀忽然笑了:“瞧你,真不识逗。我看你给周姐姐刻的笔筒那么漂亮,也想要一个。等你好点了给我做一个好不好?”
陈无忌也笑了,从屋里拿出一个小盒子,里面是一把湘妃竹的褶扇。杨灵犀展开,扇面是一幅瘦金体的兰亭序集,有“秋声初识”的四字款,一边的扇骨上刻着“灵犀皓月”四个隶书。杨灵犀惊喜地问道:“这字也是你写的?”
“写的不好,见笑了。”
杨灵犀忽然撅嘴说道:“谁让你随便刻我的名字了。”
陈无忌张嘴结舌地不知道如何回答,杨灵犀又笑起来:“瞧你,就是不识逗。我喜欢灵犀皓月这四个字,以后就归我了,你不许再用。”
陈无忌只好笑着答应,杨灵犀把褶扇打开又合上:“那我走了,你好好歇着。”
周蔓汀闺房。
杨灵犀:“这个人还真是个有心,就是忒倔了。”
周蔓汀不动声色地说道:“陈师傅是个手艺人,自然不比做卖买的圆滑世故。”
“是啊。他也算生不逢时吧,遇见邓子荣这么一冤家,什么时候算一站。”
“傻丫头,别替古人担忧了。”
“周姐姐,这话可不像你说的,咱俩谁是替古人担忧的人哪?”杨灵犀嘻嘻哈哈地说道。
周蔓汀脸又红了,不再说话,杨灵犀没有察觉,自顾拿着褶扇把玩不已。
这一天清早,周世昆找来陈无忌:“听说你昨儿被日本人抓走了?”
陈无忌嗯了一声,周世昆上下打量了他一番:“看来没怎么着你,老爷给你的文书顶事了吧。我告诉你,现如今是日本人的天下,我跟日本人有的是交情。以后让你干嘛就干嘛,听见没有!”
陈无忌冷眼看着周世昆,刚要说话,周蔓汀从一边走过来:“爸爸,我妈叫您吃饭呢。”
周世昆有点怕老婆,答应一声说道:“告诉你,再跟我叫板立马走人!”说完走了。陈无忌脸涨得通红,扭身向后院走去。周蔓汀小声喊道:“陈……您等等……”
陈无忌停下却没回头,周蔓汀说道:“我替我爸给您赔个不是,他,他光想着作生意当官,性情都变了,对谁都这样。您多担待着点……我……”
陈无忌叹了口气,坐在石桌前喃喃自语道:“官商人家,理应如此。”说完又后悔了:“周小姐,您别误会,我……”
“您不用说了,我比您清楚我们家什么样……”
陈无忌有些惊讶周蔓汀的言谈:“您坐吧。”
“陈师傅,我知道让您留在这里是委屈了。可出去了您又能怎么样?我是个弱女子,做不了什么,也想不了什么。可我知道大丈夫本该是能伸能屈的,能在这样浊世抱持一点冰心就很难得了,非要拼个玉石俱焚,这世上也就少了一种风骨了。您说是吗?”
陈无忌没想到周蔓汀会说这些:“我谢谢您这一番话。我本是个玩虫儿的把式,按说不该嫌弃什么人家。可日本人……”
“我知道您的心思。我,我只求您好好在这养伤,别的事都可以慢慢来。”说到这里,她声音越来越小,只觉得羞不可当,“您歇着吧我走了,嗯,那笔筒我很喜欢。”
看着周蔓汀的身影消失,陈无忌只觉得心底一片温柔,刚才一肚子的怒气竟全然消失了。
这时候周福来了,拿着一只蛐蛐罐给陈无忌看:“陈师傅,你瞧,这是我一哥们儿给我的,瞧瞧算不算好虫儿。”
陈无忌看了看:“大头圆结绽,是头不错的虫儿。”
周福很得意:“是吧,我说呢。要这只虫儿跟要他命似的,愣让我饶了他一坛子烧酒才算。”
“周大哥,现在街面上玩虫儿的人多不多?”
“嗯,这几天听说野局子可是不少,您有空也搂一眼去,热闹得很呢。”
“秋虫协会没什么动静?”
“没啊,不过倒是听说了一个什么宝盆大会的事,说谁的盆儿被选上了就奖一袋洋白面。”
“参加的人多吗?”
“嗐,多什么啊。谁也不是傻子,为了一袋洋白面把自己的老盆搭进去,呵呵,新民会这算盘真是不错。”
“是啊,他们这是想把好东西都搜刮了,可不能上这个当。”
“嗐,咱不操那个心。不过我们老爷这几天可劲儿足,见天儿弄着本书看,看来是想掺和掺和呢,呵呵。”
“你们老爷……”陈无忌忽然打住话头,“周大哥,那个邓子荣来过没有。”
“没,放心吧,我们老爷和他爸爸邓腾达是老交情,他就算再有坏水儿,也不至于上门来闹。哎,陈师傅,你瞧瞧这虫儿的须子是不是钢鞭啊?”周福一门心思都在新淘换来的蛐蛐儿上,根本没心思说别的。
晚饭后,陈无忌在屋子里发呆,心里乱得很。他绝对不愿意忍受周世昆这种人的侮辱,可周蔓汀的一番话也让他心思活了。出去肯定还会受邓子荣的挤兑,找不到活干只能挨饿。出趟北京城更难,自己的蛐蛐罐也不保险被人查不出来。陈无忌越想越烦,又想起周蔓汀刚才的一番话。他没想到这个官商家会有这样一个清纯如水的女孩,更想不到周蔓汀会这样开解自己。想着想着,他脸上浮现出一抹笑意,摸出一把刻刀在灯下看了会,又从包袱里拿出一个葫芦坯子,用一管毛笔在上门虚画着。
第二天天刚亮,晨曦里,桌子上那只葫芦已经画满了图案,是一个窈窕的淑女,在树下看一本书,旁边的长几上放着一架古琴。淑女神态安详纯净,眉目间有几分周蔓汀的神态。陈无忌拿起葫芦细细看着,突然,外面传来一阵嘈杂和喊声。陈无忌走到中门,只见两个鬼子兵和几个汉奸已经闯进了大门,为首的正是欺负过大兴的黑衣大汉。周世昆还在一边端着架子说着:“我说黑老大,你怎么跑到我这里闹开了,别忘了,咱们过去是什么交情。”
黑老大:“您甭给我说这些话,今天搜查是皇军的命令,昨晚儿一个太君被人开枪打死了,满城都得查,谁也跑不了。”
“黑老大,别人不知道,你还不知道,我周世昆一向是给政府办事的,怎么会窝藏抗日分子!”
“嘿,我知道,可人家太君不知道,每家都得查,您甭难为我。”说完黑老大冲几个汉奸一挥手:“给我把住所有的门,一个都不许走!太君,您请进。”
周世昆对一个挎着指挥刀的鬼子头目说道:“太君太君,我叫周世昆,是给公署办事的,和高桥先生也是朋友,您高抬贵手……”
鬼子头目不等他说完,一把扯开他:“闭嘴。”
黑老大幸灾乐祸地看着:“赶紧的吧周先生,把你们家的人都叫出来,让太君看看。”
周世昆不敢再说,只好吩咐周福:“去,把太太小姐他们都叫出来。”
不一会,前院的人都满了,周太太把周蔓汀挡在身后,陈无忌在一棵树下静静站着。鬼子兵头目挨个看去,看到周蔓汀眼睛一亮,一把拨开周太太。周世昆连忙跑过来:“太君,这是我的小女,从来不出门,您……”
鬼子一把推开周世昆,伸手去抓周蔓汀:“你的,学生花姑娘,大大的危险,带走带走的。”
周世昆和周太太同时叫起来,可谁也不敢过去。刘妈奋不顾身地跑过去,却被黑老大一脚踢到在地。周福和吴胖子也想过去,早被汉奸用枪逼着了。周蔓汀奋力挣脱转身想跑,陈无忌走过来,把她挡在身后。黑老大在一边叫起来:“嚇,你小子原来跑这了,怎么着,不想活了!”
鬼子问道:“什么的干活?”
黑老大点头哈腰地说:“太君,这个人,斗蛐蛐儿的干活,很厉害。”
“蛐蛐?”鬼子兵忽然抽出军刀,“中国人的,东亚病夫,斗蛐蛐的不行,你的,试试这个。”说着空舞了几下。所有人都被吓傻了,周世昆更是浑身哆嗦起来。陈无忌本能地张开胳膊后退两步,后面就是廊柱,周蔓汀不得不抬起手轻轻扶住他的后背。这时周世昆喊道:“陈无忌,你不许和皇军动手!太君,这个人不是我们家的……”
鬼子头目似乎被陈无忌的气势震住了,慢慢把指挥刀慢慢举来,看着他的神色。陈无忌不慌不忙从袖筒里抽出一根芡草。鬼子一愣,陈无忌把芡草搭上刀背,稍微一用力,沉重军刀竟然被压下了少许。鬼子惊讶地往上抬了抬,又被压了下来。鬼子大怒,猛一用力,纤细的芡草断了。陈无忌微微一笑,又抽出一根示意交换,鬼子瞪大了眼睛摇摇头:“你的,捣鬼的干活!”
陈无忌哈哈大笑起来。轻轻用芡草一拨,指挥刀再次被拨地歪向一边。鬼子兵大怒,举起军刀大叫起来,陈无忌挺起胸看着他。人们全都摒住了呼吸,刘妈更是吓得闭上了眼睛,这时搜查的汉奸都跑了回来:“报告太君,没有别人了。”
鬼子头目嗯了一声没说话,远处突然传来哨子声,夹杂着人们的喊声:“不许跑,不然开枪了。”
黑老大急忙说道:“太君,那边有情况……”
鬼子头目看了一眼陈无忌:“蛐蛐把式,花招多多的干活。”说完收起刀转身追出去,黑老大连忙带着几个汉奸根上。外面的喊声渐渐远去,院子的所有人都没说话,半天周福才敢动了,赶紧把大门紧紧关上。周太太差点摔到,刘妈连忙扶住她:“您没事吧。”
周太太脸色煞白:“可吓死我了,快扶我回去……”
刘妈一边扶着周太太,一边想去扶着周蔓汀。她摇摇头,看了一眼陈无忌:“我自己能走。”
陈无忌没有说话,转身走进后院。周世昆呆呆地站了半天,忽然说道:“他妈的你个黑老大,看老子怎么收拾你!”
注:精彩再后,请看——第六章 斗王空强无奈市井言
感谢红旗:
就是喜欢这满篇的京腔味儿,纯着那!
第六章 斗王空强无奈市井言
后院,陈无忌拿起桌子上的葫芦和刻刀,端详了一会,果断而清晰地上面刻下一刀。
周蔓汀一直坐在自己的闺房,不说话也不动。刘妈担心地问道:“你没事吧,到是说句话呀,可别吓出毛病来。”
周蔓汀忽然笑了笑:“您就别张罗了。没吓着也得让您吓着了。我没事,您忙去吧。”
刘妈还是不放心,周蔓汀笑着把她推出去,独自坐着。眼前似乎还有陈无忌宽厚挺拔的身影,手掌间还带着一点捉摸不透的男性味道,让她忽然心慌意乱起来。扭头看着窗外,几枝枯败的树枝横在外面,一只麻雀在上面蹦来蹦去,又一只飞了过来,两只麻雀唧唧喳喳地叫着,仿佛在说着什么。周蔓汀幽幽地叹了口气,仿佛已完全忘了刚才的危险。
周世昆的房间。
周太太心惊胆战地说道:“哎唷,今儿可是吓着我了。这些日本人怎么这么不讲理,老爷,你得赶紧想辙啊,这在家里都不能安生了还行!”
周世昆发愁地说道:“现在想安生,那就得和日本人拉关系。我得好好想想……”他来回在屋里转着圈,忽然停下来喊道:“周福。”
周福应声跑过来,周世昆说道:“快,把那张日本人开的文书贴到大门上去,贴结实点,看着别让人给揭喽。”说完又愁眉苦脸地嘟囔着:“不行,这东西吓吓那些狗腿子还行,我还得想点别的办法。妈的,别回头落不着便宜再把我给饶进去。”
杨家。
杨有德正在打电话:“请王先生放心,我们商会一定会尽力去找,好的,我明白您的意思。”他刚挂了电话,看到杨灵犀走了进来,于是换了一副严肃的表情:“这几天你怎么天天往外跑,不好好在家看书。”
杨灵犀低声说道:“我没到处跑,学校停课了,我想找周姐姐玩去。您这是干嘛去?”
杨有德脸上闪现了一丝兴奋:“哦,我去商会一趟……蔓汀还好吧?”
“好。”杨灵犀小声问道:“爸爸,您是不是在和日本人作买卖呢?”
杨有德边穿衣服边说:“小孩子管这些事干嘛!”
“您没听外面人说啊,说你们商会是汉奸会。”
“混蛋!你怎么也学了这样一副腔调!”
“爸爸,您别掺乎商会了,咱家又不是过不下去……”
杨有德一瞪眼,忽又软了下来:“我不掺乎,自然有别人掺乎,这事不是你该操心的,没事你老老实实地在家呆着。你妈死得早,我可不想你出什么乱子。”
杨有德走后,杨灵犀径直去了周家,看到大门上贴的那张文书不屑地哼了一声,周福正在大门里守着,看到她连忙让进来:“哎唷杨大小姐,您这功夫怎么还敢往外跑呐,没见着日本人满大街抓人呢吗!”
“没事,我机灵着呢,他们抓不着我。周姐姐呢?”
“大小姐在屋里呢。”
“嗯,对了周叔,这大门口怎么贴了个那个?”
“我正想说呢,一大早我们家就来了日本人了,说要抓什么抗日分子。嘿,差点把我们小姐抓走,多亏了陈师傅……”
“啊!怎么出了这么档子事,陈师傅怎么了?”
“您别着急,都好好的呢,陈师傅好大的胆子,愣挡着日本兵没带走大小姐,我的天,那架势可真吓人。瞧,这会儿我腿还打哆嗦呢……”
周福还想说,杨灵犀打断他:“那我得赶紧看看去。”
周蔓汀的房间。
杨灵犀:“周姐姐,我怎么瞧你一点都不害怕呀,天哪,我听着都觉得腿软。”
“有什么好怕的,大街上是这样,现在呆在家里也这样,怕也没用。”
“说的是,可,可这叫什么事,好好的自个儿家都不安生了。这些日本人真可恨!”
周蔓汀嗯了一声没说话,看着那只“竹泉图”的笔筒若有所思的样子。杨灵犀又说道:“我去看看陈无忌去。”说着转身走出去,周蔓汀站起来又慢慢坐下,拿起那只笔筒,轻轻地抚摸着。
后院,陈无忌正收拾空了的蛐蛐罐,杨灵犀喊了一声:“嘿,你倒像没事人似的。”
陈无忌还不习惯这样亲昵的态度,客气地说道:“我没什么事……”
杨灵犀拿起一只罐,眼睛却看着陈无:“今儿早上你真的就不害怕?”
“不怕。”
“日本兵可拿着刀呢。”
“他们都打进北京了……”
“怎么和你说话这么费劲啊,我是问你当时怕不怕。”
“没什么好怕的。”陈无忌一字一句地说道,“我恨不得把刀夺过来杀了这些人。”
“哟,你可真够英雄的。唉,话说回来,要都你这么想,北京敢许就成不了这样了。”杨灵犀由衷地说道。
陈无忌静静地看着小院一角的天空没有说话。
小屋里,陈无忌把挖出的蛐蛐罐捧在手里看着,用手指轻轻抚摸着上面的小篆。这些字他几乎都可以背下来:玉罐金笼喂养频,王孙珍爱日相亲。争雄肯负东君意,决胜宁碎一芥身。
陈无忌想起少年时父亲曾经说过的话:“理宗皇帝虽因贾似道‘虫道’既‘人道’的妄论断送了江山,可人确实多有不如蛐蛐儿的地方。蟋蟀是勇武之虫,如果南宋有这样英勇的臣子,贾似道之流懂得蟋蟀的精气神,稍有斗蛩的风格,南宋也就不会如此容易消亡了。贾似道生前位高权重,最后却死在茅厕里。这人生得无耻,死得自然也不会光采。自古至今很多事情都是这样。我教你养蟋斗蛩,不只是为了养家糊口,正是希望你能明白这些道理。我们调教秋虫善斗勇猛,为人自然也要刚毅不屈才对。不管是什么世道,都不会愧对别人和自己。这‘决胜宁碎一芥身’,本该是这个意思才对。
年少的陈无忌当时并不能明白这些话,可他知道父亲虽然性情温和醇厚,却刚直不阿。经过几年离乱的生活,慢慢长大的他慢慢懂得了父亲这一番话的意思,养成了一副刚直倔犟的性格。可眼下的遭遇,却让他无所适从。原本想以小小的斗蛩抒发激荡和愤怒,却又落到寄周世昆篱下的境地。陈无忌想起早上发生的事,可惜手里只有一根细细的芡草,若是一把钢刀呢?他深深地叹了口气,回想起挡在周蔓汀身前的情景,心情慢慢平复下来。在迷漫着尘埃的光线里,那只淡黄色的蛐蛐罐罐散发着古朴而沉静的色泽。
宣武门外蛐蛐店。
王掌柜正在和几个捉虫儿的谈价钱,一边吆喝着伙计支应客人。旁边几家卖香烛纸马的门脸儿一天也开不了一个张,伙计们忍不住在一边嘟嘟囔囔:“瞧见没,这满大街的卖买儿,就人家蛐蛐店有生意。”
“可不是嘛,这斗蛐蛐儿的玩意儿现如今可是有出息了,连东洋人都喜欢。”
“唉,这话是怎么说的。老几位,这斗虫儿可是咱们老祖宗传下来的消遣,怎么现在倒成了日本人手里的俏货了。好家伙,不论什么破虫儿,送到什么协会就能落两斤杂合面。”
“你还别眼气,那杂合面就那么好混啊。告诉你,蛐蛐会那帮人精着呢。我可是听说了,这蛐蛐店可都跟蛐蛐会连着线呢。知道那头‘粉底朝靴’吗?知道现在在谁手里吗?”
“你都知道了,我能不知道?不过你可得小点声,小心让王掌柜听见喽。”
“怕什么,兴他们跟日本人点头哈腰,就不兴我说说啊,姥姥……”
“得,甭来劲了,日本人来了你敢不鞠躬?你要是敢,我今儿请你喝豆汁去!”
成福张罗着卖买,听见这些话,忍不住对王掌柜说道:“掌柜的,您听见没有,这些人……”
“听见了,甭管他们说什么,干自己的活去。”
“可……”
“我说了,甭管别人说什么!”
成福撅着嘴忙乎去了,王掌柜看了看外面,摇摇头,接住一位刚进门的客人:“您里面请,随便看。是自己玩虫儿还是耍钱,咱这都有。”
陈无忌从街口走过来,王掌柜远远看见,等他进了门才招呼道:“陈师傅来了。”
陈无忌没听出王掌柜的语气:“王掌柜您好,生意还好?”
“就那么地吧,买卖不好干……”
“怎么,这不是人不少吗?”
“人是不少啊,可好买主也少。”
陈无忌这时才察觉王掌柜的态度,看了看店里,都是些衣着光鲜的顾客,偶尔也有藏头露尾模样的人进来。两边门脸儿有人揣着手冷眼看着。王掌柜继续说道:“陈师傅,上次从我们这拿的虫儿还成吧?有人找您下帖子了没?”
陈无忌摇摇头还没说话,王掌柜紧接着说道:“还没哪?您怎么不找蛐蛐会啊,眼看着又要办会了,这蛐蛐会可就个把月,不着急可什么都捞不上了。”
陈无忌马上明白过来,刚想说什么,一个穿西装的人走进来大大咧咧地说道:“掌柜的,你赶紧给我挑两只好蛐蛐儿,越贵越好,罐只管捡好的拿,我等着急用。听着,钱我不少给你,东西可得地道,不然你给我小心点。”
王掌柜答应了一声,从陈无忌身后的架子上挑了两只罐,看了一眼陈无忌,对客人说道:“你先瞅瞅这俩罐,我给您后面找好虫儿去。”
不一会,王掌柜从后面出来,捧着两只泥罐:“您今儿算是来着了,这两头大将可是我今儿早上才淘换来的。”说着打开盖子,那个客人看了看:“这就是大将?”
“那当然,要不您让这位师傅帮您看看,人家可是正儿八经的蛐蛐把式。”
陈无忌并没介意王掌柜的语气,随便看了看。客人问道:“您说这虫儿能送人吗?”
陈无忌犹豫了一下:“虫儿不错,这罐更是好东西。”
“真的?我这可是给委员会的人送的,不怕贵,就怕东西不好。”
陈无忌点点头:“反正我是没见过这么地道的东西。”
那客人马上来了劲:“那成,赶紧给我包上。”王掌柜叫来成福,算账,送走客人。看看陈无忌,叹了一口气说道:“陈师傅,您甭怪我不客气,可粉底朝靴是打我这卖出去的,我……”
“王掌柜,那虫儿给了谁没错,可不是我给的……”
“是不是您的主意还不都一样嘛。您可不知道这几天人们说的多么热闹。”
“这事赖我。”
王掌柜没想到陈无忌这样痛快地承认了,半天才说道:“嗐,这话怎么说的。”
陈无忌不再说话,随便挑了两只蛐蛐。王掌柜说道:“您要是自己玩,我给您找两头?”
“不用了,这就挺好。”
“您甭怪我,这有些话是好说不好听啊。我一作买卖的没什么话说,您是……可不能让人随便编排。”
“谢谢您的好意,我心里有数。”陈无忌想了想又说道:“您就放心吧。”
“诶,有您这句话我就清楚了。成福,把虫儿给陈师傅带上。”
一条小胡同,几个小伙子蹲在地下斗蛐蛐。
一个毛头小伙子对一个中年人说道:“您这是什么虫儿啊,毛都没了。”
“别管有没有毛,斗斗试试。”
“带点彩儿头的?”
“别介啊,咱就随便乐和乐和吧。”
“瞧,一说玩钱就怂了不是。”
“你哪儿那么多废话,爱玩不玩。”
“别走了,今儿就当陪你了,算个乐子。”
几个人把脑袋围在一起,没多大功夫,人们轰地叫起来,小伙子不服气地说道:“好家伙,敢情您这是憋我来了,这虫儿怎么这么凶?”
中年人得意地说道:“憋你?真憋你我就跟你耍钱了。嘿嘿,哥哥我就是报仇来的。”
“好嘛,敢情您在这儿等着我呐。这都过去多少天了。”
“过去一年也不成,谁让你小子赢一局就没完没了呢。今儿我总算痛快了。哈哈哈。”
众人也笑起来,小伙子挠挠头:“得,今儿我认栽。您这虫儿都油皮儿怎么还这么凶?”
“黄忠老了也是五虎将。我这虫儿压根儿起就比你这虫儿高,老了也是高。”
“还真是那么回事。您打哪儿淘换来的?”
“嘿,这可就不能告诉你了。兄弟,虫儿外有虫儿,以后赢了收着点。得,咱回见吧。”
中年人捧着蛐蛐罐得意地走了,年轻人在后面议论纷纷。远处观看的陈无忌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,低头看着手里的蛐蛐罐,表情又沉重起来。
陈无忌刚进大门,周世昆出现了,劈头问道:“我听说你手里有几个好盆是不是,怎么不拿出来看看?”
陈无忌愣了一下:“我没有。”
“你们这几代玩虫儿的人家能没几个好盆?我让你在我们家呆着可不是养闲人的。哼,甭以为敢跟日本人叫劲就是有了功了,要是给我惹来麻烦,你还得吃不了兜着走!明说了吧,我今天可得了新民会的一个差事,为兴亚院办的‘秋虫宝盆大会’踅摸好盆。你赶紧把好盆给我,不然就别在我这呆着了。”
陈无忌闷声说了声“行”向后院走去。周世昆得意地笑了:“我就不信你小子总这么倔。”
过了会,陈无忌背着个包袱走出来,周世昆惊讶地问道:“又想摔手就走。我告诉你,邓公子可天天找我问你呢……”
陈无忌并不答话,继续向大门走去。周奉邦突然出现在门口:“这是怎么回事,爸爸,您怎么又难为陈师傅了!”
“你懂个屁,我……”周世昆还没说完,周奉邦使了个眼色,偷偷用手指比划了一个点钱的动作:“您真是糊涂,陈师傅这么好的把式,别人留都留不住呢。”说着要拿陈无忌的包袱:“陈师傅,现在外面那么乱,您到哪儿都不好混啊……”周世昆见状没再说话,转身离开了前院。周蔓汀远远躲在一个角落看着。
陈无忌扯过包袱还要往外走,周奉邦跟上他小声说道:“甭管我爸爸怎么着,我可没对不起你什么,你得帮我个忙。”他不等陈无忌说话继续说道:“放心,我不跟日本人搭葛,躲还来不及呢。就是那个邓子荣,非要让我和他斗一场不可。我又不懂这玩艺儿,那小子又是个混蛋脾气,不答应保不准犯什么混呢。你在我们家也住了些日子,这点忙横是不能不帮吧?我可听说了,可是我妹妹花钱把你从新民会捞出来的。”
陈无忌渐渐慢下了脚步,周奉邦又说道:“这么着行不行,你给我斗三场就行,输赢你都甭管。完了你爱上哪儿上哪儿,我绝不再过问。”说着从怀里掏出三个竹筒,“看见没,虫儿我都买来了。”扭头看见周蔓汀赶紧说道:“就当你还我妹妹钱了。”
周蔓汀本来要躲开,听到这话又停下来:“哥,那钱又不是陈师傅找我借的……”忽又觉得不对劲,“在哪儿都能还。”可这样说也不好,她只好尴尬地闭上嘴,眼神里却分明都是渴望。
周奉邦看到陈无忌不再坚持,喊道:“周福,快把陈师傅的行李拿进去。”
陈无忌连忙说道:“那咱得说好了,不管输赢,我只斗三场。”
“什么话!我能糊弄你吗!”
傍晚,陈无忌把周奉邦带回来的三只虫落了盆。这三头虫儿虽然都可以下局耍钱,可没一头是正儿八经的大将。其实玩虫儿这个玩意儿说到底只是一种消遣,所谓王者和将军,未必真能差了许多。这也正是蛐蛐把式最显本事的地方,百年难得一见的异虫,可能让庸手糟践成俗物,一般的大将,也可能被高手调理成无往而不利的常胜将军。而一旦开赌局,不但要看虫儿的天赋资质,看把式的道行,更多的还要看运气和运筹。有人用一头二流虫儿能赢来千万身家,有人却用万金换来的奇虫输的倾家荡产。人间万象莫不如此,物极必反,盈不能久。真正懂得胜负之道的蛐蛐把式,如何玩虫儿倒是其次,懂得进退调和才是根本,所以斗蛐蛐儿其实也是斗人斗智。就如《史记》中“田忌赛马”的故事,这区区一只秋虫儿,也有无上的智慧和心智蕴含其中。归根到底,邓子荣之流连斗蛩的门径都不曾窥到,不过是仗着有钱有势能买来好虫儿而已。凭着点好胜要强的心气,在市井或许还能有所斩获,可若要真正公平地开局设赌,不过是受人耻笑的角色罢了。陈无忌一看这三只虫儿,便明白了这个斗局肯定有些瓜葛。市侩如周家父子之流,怎么会在斗蛐蛐儿这样的事情上下功夫,这显然是邓子荣设下的一个圈套。
夜幕低垂,灯火管制让北京早早陷入黑暗。陈无忌坐在那里有发愁,忽然听见轻微的脚步声渐渐接近,然后一个柔和的声音在门外小声说道:“陈师傅,您在吗?”
陈无忌答应一声走出小屋。微光里,周蔓汀站在后院的月亮门边,有些拘谨地捻着发梢,看到他出来轻声说道:“我,我是来给您说一声,今天的事您别往心里去……”
周蔓汀温柔的声音,让陈无忌心里升起一种温暖亲切的感觉,柔声说道:“没事,我没往心里去。”
“我知道您只是说说,唉,换了是我,也听不得这些话。我就是想告诉您,钱……什么的,您千万别在意。”
“欠债还钱那是本份。”
“我也从来没想过这是债,您也别想这是债。这个世界上,欠债的人不该是您这种人……”
淡淡的月色下,周蔓汀白皙清秀的脸蛋儿上多了层华丽的光泽,水汪汪的眼睛里,却又是一派柔情。陈无忌有些感动,却又被她的话惊醒,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。周蔓汀看了看漆黑的夜空轻声说道:“竹泉之意在于空灵,不管风霜雪雨,竹自然挺直,泉依然清透,是什么也不能改变的。”
陈无忌心头舒展了很多,感激地说道:“谢谢您这番话……”
他的客气让周蔓汀有些尴尬,于是说道:“我也得谢谢您那天救了我。“
陈无忌意识到自己造成了距离感,连忙说道:“不用谢我,我不能眼看着您被日本人欺负……”
“您不怕那些人伤着您?”
“不怕。”陈无忌想了想又说道:“想不怕就什么都不怕。”夜色下,他的剪影消瘦笔直,周蔓汀一时看入了迷,似乎又闻到了那种令人心动的味道,竟忘了回答。陈无忌小声说道:“大小姐?夜凉了,您早点歇着吧。”
周蔓汀一下醒过来,脸一红惊慌失措地向外走去。看着她窈窕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,陈无忌只觉得心头一片柔软,一天来的郁闷倏然消融了许多。
第二天天刚亮,周世昆突然来到陈无忌的小屋,一边睃巡着一边说道:“我说,你从前都用什么装蛐蛐儿,给我看看。”
“就是这些泥罐。”
“你们家不是玩了多少年的蛐蛐儿了吗,”说着,周世昆用手指挑开陈无忌床头的包袱皮,“怎么连个像样的罐都没有。”
陈无忌懒得说话,周世昆看了一会,发现这个屋子实在不像有好东西的地方,便向门外走去,又弯腰扫了一眼床下:“你这几天可够闲在的,没事也出去踅摸踅摸去,别管少爷的那点破事,我着急要好罐呢。”
陈无忌跟出去,周世昆贼一样扫视着院子,哼了一声走出院门。
新民会总部。
王揖唐对正襟危坐的杨有德说道:“杨先生,大东亚共荣圈是一个长久的目标,不只是钱物的交流,最重要的是文化的互通。互通,就需要相互沟通。假如我们不拿出自己的真正的文化,真正的好东西,怎么能和大日本帝国相互往来呢?大日本帝国,又怎么能真的和我们做朋友,建立整个大东亚人民的王道乐土呢?所以,此次的宝盆会,高桥先生和兴亚院的武田先生都倾注了很大的心血,为的就是日中两国真正的交流。假如连这样一个宝盆会都无法举办,岂不是我们北京商界的失败吗!”
杨有德点点头,稳稳地说道:“杨某一直是对共荣政策心有向往。然而,诚如王会长所说,此事不能操之过急。商会虽稍有薄力,宝盆会却非一日之功可以促成。您是中国通,自然知道好东西多在民间。让老百姓心甘情愿地献出自家宝贝,绝非一句话可以办成。所以我们有两条路可走:往远处着想,以大日本文化的熏陶,培养出大日本帝国真正的顺民,自然那无往而不利,这和咱们新民会的‘新民精神’是一个道理;往近处想,攻心为上,以妥善的方式获得那些老百姓的好感,再趁机图谋,自然能获既得利益。以鄙人的意思,有了虫儿才有的罐,我们只有掌握了蛐蛐,也就掌握了人,自然,宝盆也就是水到渠成了。”
高桥朗微笑着说道:“杨先生这番话说得精彩,令高桥茅塞顿开啊。”说着,看了一眼面露嫉妒的王揖唐:“假如我请杨先生来秋虫协会帮忙,您意下如何?”
杨有德飞快地看了王揖唐说道:“高桥先生,皇军刚刚进驻不久,公署的职能尚未完全发挥,很多人还对大日本帝国抱以敌对态度……”这时,高桥朗忍不住点了点头,杨有德更有信心地说道:“您虽然已经卸任会长一职,可那些玩蛐蛐的人还是会心存芥蒂,这是有目共睹的。假如我现在就上任会长,人们肯定明白这是您的栽培,反而会适得其反。所以,我不但不能做这个会长,相反更该保持现在的态度。凭鄙人在商会和北京各界的一点威望,先做出榜样。北京人素来好随大溜,定然会慢慢靠拢过来。这时再行操作,自然易如反掌了。”
王揖唐沉着脸不说话,高桥朗思索了一下说道:“那按杨先生的意思,时间岂不是太长了?”
“不会。眼下中秋正是斗虫儿的最好时节,虽然好虫儿多,俗虫儿却也不少,宝盆亦是如此。而过了晚秋,天气转凉,那些凑热闹的人大多没能力继续玩虫儿,剩下的自然是玩虫儿的世家和真正好手,那些珍品宝盆,也多在他们手里。这时协会又赢得了一定的威信,我们也掌握了具体情况,再举办宝盆会才能马到成功。而且就算有阻力,我们面对的只是少数,自然方便了很多。”
这是王揖唐也忍不住点了点头,高桥朗连声说道:“真是听君一席话,胜读十年书。杨先生的谋略可非一般人可比啊。”
“您太客气了。鄙人不过是被大日本帝国的日不落精神所倾倒,处心积虑去想,才有此一番谬论,还望高桥先生和王委员长多多包涵。”
高桥朗笑起来:“杨先生,大东亚共荣事业能有您这样的仁人志士帮助何愁成功呢。那么就按照杨先生的意思,先办好秋虫协会,然后见机行事。”
“高桥先生果然是中国通,这个‘见机行事’用得实在是太妙了。”
高桥朗得意地哈哈大笑:“从今天起,我特请杨先生作为兴亚院的特别顾问,协理宝盆大会事务。王先生,您二位要多多合作啊。”
杨有德抢先说道:“鄙人不过是是委员长治下草民,怎敢说合作一词。只求能借委员长提携,为大东亚共荣多做一点事情而已。”
这番话让王揖唐神色缓和了很多:“杨先生太过谦了。既然有高桥先生的意思,咱们自然是精诚合作了。”
高桥朗:“很好。这次秋虫宝盆大会有了王先生和杨先生的支持定会大获成功。那就请杨先生加油吧。”
杨有德:“杨某定不负高桥先生和王会长所望。”
邓腾达家。
杨有德说道:“腾达兄,这一次我可是领了尚方宝剑了,再加上您的帮助,这秋虫协会就是咱们的了。”
“杨老弟。你这虚晃一枪,缓兵之计真是高。不过,这蛐蛐罐里究竟能有多少油水可捞啊?”
“好罐是有限,可您想想,那些玩虫儿的世家,有几个光玩蛐蛐罐的?只要日本人一开口,想要什么不行?”
“嘿,那这么一来,这宝盆大会可就成了聚宝盆大会了,哈哈哈。”
“没错,腾达兄。咱这出戏可多靠你帮腔才行。唱好了,您的特别市局长自然是手到擒来了。”
“哈哈哈,不错不错,那咱就给他来一出热闹的。”
“嗯,可此事不能操之过急。还有不少人盯着这个事呢。”
“可不,李昆凡周世昆都找过我,妈的,想起来就一肚子气,李昆凡那个棒槌用张破字就想糊弄我。”
“呵呵,李昆凡空有一肚子学问,不过是草包一个。”
“明儿我就回绝了他,省得一天到晚乱哄哄的。”
“呵呵,腾达兄,那又何必呢。您节长不短地松松口,甭管李昆凡还是别人,不都得是不是地对您‘言身寸’一下?”
邓腾达挠了挠头:“哈哈哈,就是这个理儿。不过周世昆是个铁公鸡,怕没什么油水。”
“那得看您下多大的饵了。”杨有德小声说道,“此人眼里只有个利字,反倒好办。再说,他不还有个女儿嘛……”
邓腾达又笑起来:“你又不是不知道,有你嫂子在,我可不敢想旁的。不过我知道老弟一向风流倜傥,你这话里怕不是为了我吧,哈哈哈。”
“孔夫子都说过未见有好德如好色者也,我又如何能免俗呢。”杨有德收起笑容说道:“过几天就是中秋了,蛐蛐大会一定要搞大了。新民会前儿刚下了一个各民众团体向社会局警察局办理登记的通知,老兄你一定要……
注:好文后续——第七章 小胜
每次发完,没有人看!
这次我想还是慢慢来,一下看不完,也就没有心细看了!
让你久等了!
[em27]第七章 小胜
上午,马粪胡同附近一处荒废的土地庙。袁大庆正和几个人凑在台阶上斗蛐蛐。很快,斗笼里两只蛐蛐分出了胜负,袁大庆潇洒地用网罩收回蛐蛐儿,对一个满脸沮丧的小伙子说道:“服了吗二头?甭说您你这是一夜变色,你就是一晚上变八个色,它也不灵!”
“我说大庆,才几天不见,你这虫儿玩得见高哇,是不是从哪儿得了什么密笈。”
“嘁,你以为这是写故事哪,还密笈。告诉你,哥哥我以前是逗你们玩的。”
人们哄笑起来,二头无可奈何地撇撇嘴,碰了碰身边一个半大孩子:“嘿,门楼,那罐又不是手炉,成天抱怀里干嘛。虫儿呢,拿出来斗斗……”
门楼紧了紧怀里的一只老盆,闷声闷气地说道:“我没钱玩。”
“瞧你那点出息。要不这么着,咱俩赌你这蛐蛐罐……”
“我不,这罐是我爷留下来的。”
“嘿你个棒槌,要饿死你了换不换。”
人们跟着起哄,袁大庆说道:“嘿嘿嘿,干嘛呢,挤兑人一个小孩子。过来,我看看你这什么虫儿。”
“我不赌。”
“我就看看。”
袁大庆接过罐,打开飞快地看了一眼:“嚯,这头青虫儿还真不赖,能玩钱。”说完盖上递给门楼。小伙子很开心,二头继续敲边鼓:“瞧见没,人大庆都说了,玩一把玩一把。”
门楼有点跃跃欲试,摸摸兜却又退缩了:“我没钱。”
人们扫兴地齐声骂道:“你个没起子的玩意儿。”
袁大庆笑着说:“门楼,要不这么着,咱们斗一把,我输了给你钱,我赢了你叫我声大爷。”
门楼慢腾腾地说道:“论辈份你该叫我大爷呢。”
人们哄然大笑,袁大庆想变脸,忽又笑道:“行啊门楼,长出息了,话挺赶劲的。得,今儿我就白陪你斗一把。”
门楼这才高兴地把罐放下:“你刚说了,我赢了你得给我钱。”
“这小子真他妈越来越精。”人们哈哈大笑起来。
大庆把虫儿放进斗格,门楼也把自己的青虫放进去。几个回合之后,青虫明显挡不住对手,逃到斗格一端不敢再战,黑虫展开后翅得意地鸣叫着。
二头佩服地说道:“大庆,你以前净给人淘换虫,斗虫我还真没服过你,今儿可真看出你长进来了。跟谁学的,也给我们说说?”
“知道这次靠山堂的斗王吗?”袁大庆故作神秘地说道。
“太知道了,我听说这人是专门从山东来挑靠山堂的。怎么着,您跟他……”
大庆得意地一笑:“人家不过是点拨了我两下。”
“才点拨你两下就这么厉害了?哎,我听人说了,这个斗王在天津上海山东赢了个六够,谁的虫儿厉害就找谁斗,说要斗遍全中国呢。”
“得了吧,统共就这么一个月玩蛐蛐儿,还没走到上海呢虫就死了,二头真能瞎扯。”一个小伙子不以为然地说。
二头嘿嘿一笑:“正格的大庆,这么好的虫儿你怎么不去靠山堂试试,听说有整袋的洋白面呐。”
袁大庆收起黑虫:“我要是拿不了第一我就不去。靠山堂凭什么给你杂合面洋白面知道吗?”
“知道不知道有什么的,现落着实惠再说。”二头自以为聪明的说道。
“傻去吧你。日本人开的靠山堂,你还想落什么实惠?到时候光许你输不许赢,你还玩吗?”人们若有所思地摇摇头,大庆继续说道:“其实咱们这样玩虫儿的,去哪儿都一样,为了几斤杂合面何必丢这个人呢。就算你的虫儿好又怎么样,非让你输给什么日本大将军,不全完了。”
“他个小妹妹儿的,还有这样的事。”
“要这么着那还玩个屁啊!”一堆人又七嘴八舌的说起来。忽然,一个人说道:“散吧,那三儿来了。”
破庙的大门口,一身长衫的那三林走了进来,看到大家要散急忙说道:“老几位别忙走,听我说句话。”几个人不听他的自顾走了,袁大庆也收拾好东西走下台阶,那三林拦住他说道:“大庆,我和你说个事。”
“什么事?”
“是这么着,上面刚下通知,让咱们统计街坊里玩虫儿的好手。这不,麻烦老几位登记一下。”说完拿出个本子让大庆看了看。
“嗐,就咱这臭手艺还是算了吧。”大庆说完又要走,那三林急忙赶上去:“别介啊大庆,就当帮个忙,写个名字就成。”
“我玩我的虫儿,登什么记啊”大庆自顾走出大门。那三林有些恼火地站在那里:“袁大庆,别跟我这来劲,要是不登记出了娄子谁都麻烦。”
“我不怕麻烦,那三爷,还是您自己个儿麻烦去吧。”
那三林气得脸通红,抓住门楼说道:“嘿,你,过来登记。”
门楼闷声闷气地说道:“我不登。”
“敢不登,有你猴栗子吃!”
“我就是不登!”门楼说完不紧不慢地走了,刚才还热闹非凡的土地庙只剩下那三林一个人站着:“他妈的,你们不登,我登!”
还有两天就是八月节了。往日这时的北京城早该满大街叫卖兔儿爷了,伴着火晶迸绽的石榴、一嘟噜一串的葡萄、脆生生的京白梨,和着从前门顺着大街飘来的月饼香味,再加上孩子们开心的笑声,恐怕真的连神仙都要羡慕这红尘俗世了。可现在的北京仿佛成了个闷罐葫芦,好说好笑的老北京人,忽然变得谨言慎行起来。此时的八月,满大街厚厚的黄土,半开半闭的商铺中,竟然难得见到一家买兔儿爷的,可就算有,现在又有谁肯花这样的钱呢。孩子们撅着小嘴儿磨叽,可大人们又能想到什么办法。大街上趾高气扬的都是日本人和汉奸,哪里还有老百姓的活路,就连这广寒宫里的嫦娥玉兔也都跟着寂寞了。
陈无忌低头在大街上走着,他并不知道去什么地方,周家对他不过是一盘碾子,冰凉而沉重。周世昆的侮辱,周奉邦自以为精明的利用,让他心里猫抓着一样疼。他开始怀念在马粪胡同的那两年,张秀才如何不堪,却好过周家太多。陈无忌出神地看着萧条的大街,惨白的阳光下膏药旗上的红格外刺眼,忍不住长长地叹了口气,转身向马粪胡同的方向走去。
张秀才家门前,陈无忌敲了门并没人答应,忽然听到有人小声叫自己,大兴女人从门洞出来说道:“您知道吗?那三爷一直找您呢。”
陈无忌并不想多和她说话:“找我干什么?”
“说是让你们玩蛐蛐儿的都登去记,这不刚才还找大庆兄弟去了。”
“大庆这会儿在哪儿呢?”
“前晌听说在土地庙,谁知道这会儿功夫去哪儿了。”
陈无忌点点头刚要走,那三林从胡同口进来:“哟嗬,陈兄弟,总算找到你了。”说着翻开手里的本子一口气说下去,“前阵子听说你去周先生家了,我可真替你高兴了一出子。可惜人家门槛高,我也不方便打扰。今儿你来了正好,新民会为了宣传咱老北京的玩意儿,哦,现在叫民间文化,特通知登记各位玩虫儿的玩家。您是咱们马粪胡同出来的,高低得算咱们一块的。”说着把一支钢笔递过来:“就写个名字和住址,瞧,袁大庆和界壁儿的二头他们都登记了。”
那三林家虽是旗人,却打他爷爷起就没得过势,所以养成了一副叫花子脾气。不管是一个窝头还是十两银子,只要白给他都说好,没有了翻脸就不认人。日本人一来,他狗皮膏药的劲头反倒成了优势,做了这一带的里长。虽然两年多没干过多大的坏事,可没一个人瞧得起他。陈无忌更是厌恶此人:“我现在不玩虫儿了,您就甭费心了。”
那三林急忙说道:“陈兄弟,我高低是个里长,您横是不能让我见天儿跟着你就为这个破事吧。就是登个记,你我都消停。” 正说着,二头忽然从外面跑进来,看见那三林就喊道:“快去看看吧,大庆让人给抓了。”忽然看到陈无忌,大喜过望地说道:“陈哥,你在呢!”
陈无忌急忙问道:“你刚才说什么,大庆怎么了?”
“刚才我们在大街上转转和几个哥们儿斗玩呢,谁知道半路来了个日本娘们儿,非要看咱们斗虫儿。我和大庆想走,那日本娘们儿的跟包就不干了,非要把大庆抓进局子,说什么不经登记擅自斗虫扰乱治安。您快瞅瞅去吧……”
那三林说道:“瞧见没,这不是现世报嘛,刚让登记你们不干,这下好了吧……”他还想说,陈无忌已经和二头跑出老远了。
马粪胡同不远的胡同口里有个井台,早已荒废了,上面盖了块青石板,向来是人们休憩纳凉的好地方。袁大庆正被一个穿着黑褂的胖子抓着脖领子,旁边站着一个低眉垂首的日本女人,穿着一身雪白的和服。地下是蛐蛐罐的碎片。那黑衣胖子穷凶极恶地骂道:“你个他妈给脸不要脸的玩意儿,跟我走,今儿不扒你一层皮我胖三算白说。”
袁大庆努力挣开那只大手:“你干脆在这把我的皮扒了得了,也让老少爷们儿们开开眼。”
胖三冷笑了一声:“你少他妈跟我玩三青子,大爷我玩的时候还没你呢。说,你到底斗不斗。”
“不斗,你就是把我抓到日本我他妈也不斗!”
“好小子,骨头这么硬,我看你八成是他妈共产党。”说着敞开黑褂,露出里面的驳壳枪。众人齐齐吓了一跳,一边的日本女人忽然小声说了句什么,胖三松开袁大庆哈腰说道:“木村小姐,这个人大大的坏,一定要教训教训。”
木村小姐又说了几句什么,这时陈无忌和二头已经赶到了。胖三上下打量了一番陈无忌:“你是干什么的!”
陈无忌看了看大庆没受伤,不紧不慢地说道:“听说你们想斗蛐蛐,我就是来和你们斗蛐蛐的。”
胖三一愣:“谁跟你斗蛐蛐儿!是让你斗蛐蛐给木村小姐看的!”
陈无忌看了木村一眼:“看别人斗有什么意思,自己的蛐蛐厉害才是真厉害。”
胖三听出他话里有话,眉毛一挑就想发作,这时木村小姐说了一句日语,胖三点点头,对陈无忌说道:“木村小姐刚才说了,既然你这么胆大就跟你斗一场。”这时木村从肥大的和服袖子下拿出一个蛐蛐罐,豁然正是一尊藕荷色的赵子玉泥罐。陈无忌脸一下沉下来,胖三接过罐轻轻放在井台上:“看着点,光这个罐就够你们吃两三年了。”
人们越来越多,小声地议论着。木村小姐虽然一直低着头,陈无忌却可以感觉到她的眼神里的骄傲,于是冷冷地说道:“这里不是斗虫儿的地方,前面不远有个泰来茶馆,”说完拉了一把袁大庆,“我们先走一步恭候两位。”
胖三看了看木村,她点点头向前走去,胖三连忙拿起蛐蛐罐,跟在后面,远处围观的人们不禁小声说道:“真好看嘿,黑猪给耗子的当跟包。”
泰来茶馆。
陈无忌端坐在一张八仙桌前,看到胖三两人进来说道:“说吧,怎么个斗法。”
胖三低声问木村小姐,一边点着头:“木村小姐说了,一局五十块。”
人们忍不住哄了一声:“这不是挤兑人吗,野局子哪儿有赌这么大的。”
陈无忌一挑眉毛:“五十块太少,我赌你这只藕荷色泥罐。怎么样?”
“什么?这罐可花了五百块呢,你拿什么赌。”
“我敢赌,自然是有本钱。怎么样,怕了就不赌了。”
胖三一下没了主意,看到木村小姐把罐往前推了推,于是挺胸说道:“成,就让你看看到底谁的虫儿厉害。”
茶馆掌柜虽然有些害怕,可还是帮着安排好斗格。陈无忌接过大庆的罐看了看那头黑虫,从袖子里抽出几根芡草,选了一根粘了老鼠须的下到罐里,黑虫马上嘟嘟叫起来。胖三也把虫放进斗格,几个懂眼的人忍不住吸了口冷气。这是一只沧州的乌头金翅,恰是中秋善斗的一类。陈无忌忍不住点点头,瞟了一眼木村小姐,她端坐不动,正专注地看着自己。
胖三借了掌柜的一根芡草,双方热草完毕,人们渐渐都围拢到陈无忌一方。乌头金翅清亮地叫了几声,张开大牙逼过来。黑虫似乎有些胆怯,后退几步,等乌头金翅越逼越近,突然张开大牙前冲,喷射般击中对手面门正中,将乌头金翅击了一个跟头。乌头金翅虽然飞快地翻过身,却再也不敢上前,下草试探也不再鸣叫。人们露出喜色,却又不敢大声喝彩。胖三傻了一样看着,木村慢慢站起来,规规矩矩地对陈无忌鞠了一躬:“先生的虫儿武艺高强,樱子佩服。”她汉语说得非常好,陈无忌一愣,站起来一半又慢慢坐下:“你们输了。”
木村微微一笑,把藕荷色泥罐推过去:“请问先生高姓大名,樱子有意和先生再战一场,不知先生是否肯赏光。”
大庆这时只觉得扬眉吐气,忍不住说道:“你们还有虫吗,拿什么斗。”
木村笑了笑没有理会:“我是兴亚院民间文化课的木村樱子,向来仰慕中国文化。先生如此技艺另我钦佩。所以想请先生日后再战一局,还请不要推却。”
人们都看着陈无忌,他收起黑虫慢慢说道:“我叫陈无忌,八月二十九就在这里等着木村小姐。我也要看看你们日本人的虫儿玩的如何高明。”
木村樱子轻轻一笑,并未在意陈无忌的语气,扔下藕荷罐转身离去。胖三不明就里地跟着,还不忘扭头狠狠瞪了陈无忌一眼。两人走远后,茶馆一下热闹起来,人们兴高采烈地说笑着。陈无忌和袁大庆转圈作了揖,收拾好蛐蛐罐走出茶馆。袁大庆奇怪地问道:“陈哥,这虫儿可不是您调理的,怎么还这么厉害?”
陈无忌微笑着拿出鼠须草,袁大庆看了半天:“敢情,这老鼠须可比草锋好使唤多了,可我听说好多赌局不让使这东西啊。”
“和强盗斗虫,还管这些规矩吗?他们进北京的时候可都是扛着枪的。哼。”
“陈哥,我服您!怎么着,三天后您真的要来?”
“这个日本女人就是专门为了搜刮我们的好东西来的,绝不能让她说咱们怕了!”
“对。陈哥,这几日不见我真还惦记您呢,今儿怎么有空来了?”
陈无忌笑起来:“有虫儿斗,你还有空惦记别的啊。我是来看看张大哥家的。”说完他神色黯淡下来,“张大哥没了,我一直都没来过呢。”
“您还不知道哪?张秀才死了没两天,她老婆就把房子卖了回香河娘家了?”
“啊?什么时候走的?房子卖给谁了?”
“就前几天,是那三林那小子撮合的,不知道是卖给了什么人。您管那些个干嘛,这两口子一走,您可算轻生喽。对了,那个邓子荣不再为难您了吧?要我说,您没事了就该回咱们马粪胡同,大家伙也互相有个照应。”
“我现在走不了了。”想起周蔓汀,陈无忌心里一下轻松了许多。
傍晚,陈无忌回到周家。周福小声问道:“刚才我出门儿,听说有个日本人和一蛐蛐把式约了斗局。别不是你吧?”
“是我,周大哥。”
“好家伙,您可是真不怕惹麻烦。跟日本人斗,那是闹着玩的嘛!”
“蛐蛐儿是咱们的玩意儿,没什么。”陈无忌说着走进后院,周福心惊胆战地嘟囔着:“这下可完了,老爷知道还不蹦高。”
晚上,周世昆从外面回来,周福马上说了陈无忌和日本人斗蛐蛐儿的事,周世昆吓的脸都白了,直接冲进后院,对正调理那头青麻头的陈无忌大叫起来:“你是不是成心和我过不去,怎么没完没了地给我招事,日本人的斗局你都敢接!赶紧的,向人家认输陪罪……”
“这斗局是日本人找我约的。”
“我不管,你赶紧给我认输。真要是因为这个给我惹了麻烦,小心你吃不了兜着走。”
“我不能认输!”
“好啊你,敢跟我顶嘴。信不信我把你关进局子去!来人,周福!”
周福慌忙跑过来,周世昆指着那些蛐蛐罐:“快,都给我砸了。我就不信了,你一个臭蛐蛐把式我都弄不了你!”
“老爷,咱再想想别的辙,可不能砸东西。”
“你也敢跟我顶嘴!”周世昆怒不可遏地抓起一根棍子要砸蛐蛐罐,陈无忌抱起那只青麻头:“既然这样,那我走!”
“走!你他妈给我走的远远的。我怎么这么背兴,招了你这么一麻烦!”
陈无忌进屋收起行李和那只青麻头,却无法挖出埋在床下的蛐蛐罐。周世昆又冲进来喊道:“你还不走,等着我叫人是不是!”
陈无忌不再犹豫背上包袱走出去,路过二门的时候,看到周蔓汀在柱子后面偷偷看着自己。这时周奉邦从一边走过来拦住他:“甭以为走了就消停了,你还欠着我们家钱呢。周福,把虫儿都给他带上。不给我斗虫儿你哪儿也去不了!”
陈无忌接过周福递过来的三只蛐蛐罐,大步走出去,此时路上已经没了什么人,偶尔有过路的行色都非常匆忙。空气很凉,他深深地吸了一口,郁闷少了很多,回头看了看周家大门,拔腿向前走去。
袁大庆家。
袁大庆:“我巴不得您回来呢。这下可好了,您就睡我屋,我在外间支张床就成。”
陈无忌:“那不成,怎么我来倒把你挤走了。”
“嗐,陈哥您就甭客气啦,咱们谁跟谁啊。这几天我总有事想找您唠唠呢呢。来,您把行李给我。”
夜深了,陈无忌躺在袁大庆的炕上却始终无法入睡,他担心那只淡黄罐,忽然又想起临走时偷偷张往的周蔓汀,又想到白天那个日本女人木村樱子。青麻头忽然在床边叫了几声,陈无忌看着窗外几乎满盈的月亮,长长地叹了口气。
第二天一大早,陈无忌正扫着院子,袁大庆披衣出来,睡眼惺忪地说道:“陈哥,您怎么扫开地了,我来我来。”
“没事,就手就扫了。”
“嘿嘿,这院子是脏了点,八百年都没扫过了。”
“干净点住着舒服。”
两人正说着,门忽然被大力推开,胖三出现在门口:“嚯,还真让我逮着了,俩都在这儿呢。我今儿是特意来告诉你一声的,要想好好的,你们最好别赢十七的虫儿。你们要不识相,可别怪我胖三心狠手辣。”说着一扶腰里的驳壳枪,“懂事的,就把木村小姐哄高兴了,说不定大爷我还有赏。”
袁大庆看了看陈无忌,他紧闭着嘴唇一言不发,于是也不说话。胖三嘿了一声:“你还别跟我装闷葫芦,话我放这儿了。要不是怕木村小姐生气,我今儿就能把你们拾掇了。听见没,别给脸不要脸!”说着转身走了。袁大庆气呼呼地说道:“这叫他妈的什么事,怎么这些人这么不要脸!”
陈无忌慢慢扫着院子:“别管这些。胖三没动手说明他有顾忌。咱不管,只要有蛐蛐,咱就跟他斗!”
周蔓汀的闺房。
杨灵犀一连串地说道:“什么,他走了?什么时候走的?为什么要走?他现在在哪儿呢?”
周蔓汀呆呆地看着那只笔筒:“我怎么知道他住哪儿,昨儿下午走的……”
杨灵犀哼了一声:“一准儿又是你爸爸的事儿,真是的……你怎么不拦着点儿。”
“我怎么拦啊,净瞎说。”
“你怎么不能拦!你说这叫什么事儿,这可是才出了狼窝又进了虎山……”说完忽然明白过来:“周姐姐,我可不是说你们家呢。”
周蔓汀皱着眉头说道:“我可也担心呢。这日本人输了能干吗!”
注:第七章 情丝
细细品来挺有味道,若是秋日此时正在野地里捉虫那。
第七章 情丝
马粪胡同口。
杨灵犀下了洋车,和小翠走进胡同,忽然看到张秀才家的门开了,木村樱子送几个汉奸模样的人走出来,说了几句什么关门回去了。杨灵犀有些疑惑地问刚出门的大兴老婆:“大嫂子,这都是些什么人哪?”
大兴老婆上下打量了杨灵犀几眼:“听说是个日本人租的这个房子,您是谁?怎么到这地方来了?
杨灵犀有些局促地说道:“我,我是找人来的。张秀才家是在这儿吗?”
“是啊,你是他家亲戚?”
“不是不是,他家住这个蛐蛐把式您的吗……”
“您是说陈兄弟吧,知道知道,你是他什么人?”
杨灵犀很不习惯大兴老婆的问话:“您知道他现在哪儿吗?”
大兴老婆又看了杨灵犀几眼:“这不,就那个院子就是。”
“不是日本人租了吗?”
大兴老婆指了指袁大庆的家:“陈兄弟住那家,您到底是谁啊?”
杨灵犀没回答,匆忙谢了一声向大庆家走去。大兴女人饶有兴趣地看着她的背影。
陈无忌正和袁大庆看着罐里的青披袍。
陈无忌:“看见没,这头虫儿其实才刚过壮年,你再瞧这头线和翅子,色越来越深,说明这虫儿已经被养熟了,正是最好斗的时候。“
袁大庆连连点头:“还真没想到,那老爷子给咱的是这么一头王将。”
陈无忌盖上盖子若有所思地说道:“这位老爷子该姓伍,要是我记得没错,就住在西直门内的茶叶胡同。早些年听我父亲说过,伍师傅曾是北京城数一数二的把式,可惜一向好赌,最后什么都没落着。”
“还有这么回子事啊。那天不听伍老爷子说这虫儿本来是给罗耀先淘换的吗,估摸着他也是没辙了。”
“是啊,自古富贵人家斗蛩,不过为了乐呵。可一加上了赌,虫儿玩儿的再好也架不住那些使歪招的。”
“谁说不是呢,这钱可真能糟践人……”
两人正说着,忽然有人敲门,大庆小声说道:“坏了,一准儿又是那些人,让我说着了。陈哥,您屋里躲一下,我去开门。”
陈无忌微笑着摆摆手,大庆开了门,看到杨灵犀不禁愣了:“您这是……找谁?”
杨灵犀向院子里搭了一眼:“我就找他。”说着迈腿走进来,陈无忌连忙站起来:“杨小姐来了……”
“甭叫我。”杨灵犀气冲冲地说道,也不管旁边的大庆:“你倒好啊,说走就走,连个招呼都不打。你当我是什么人!”
陈无忌尴尬地说道:“杨小姐,我确实走得匆忙,没时间给您说去。”
“得,先不说这个。你是不是接了一日本人的贴子,要斗蛐蛐儿?”
“是啊。”
“你怎么这么倔啊,你不知道自己现在什么处境啊,净出这妖蛾子。”
袁大庆本想替陈无忌解释两句,可听着杨灵犀语气颇为亲密,聪明地闭上嘴溜进屋去,还不忘看了小翠一眼。
陈无忌手里拈着一根芡草不说话,杨灵犀越说越气:“我费了八开的劲,就是想让你安生安生,你怎么这么不让人省心啊……”说完,她也觉察到自己的语气,不禁觉得一阵羞涩,“我,我……你赶紧把这个局推了,没人笑话你。实在不行,我找人把你送出城去……”
陈无忌正色说道:“我现在不能走……不是我不识好歹。道理我不说您也明白,这事儿搁谁也不能走……”
杨灵犀轻轻哼了一声:“是,你有志气,可日本人真要是翻了脸,抓了你,杀了你怎么办!”
“就算死,我也不认这个输!”
“瞧瞧,你这话怎么跟那些混混似的……”杨灵犀叹了口气说道:“你要是真有个三长两短那可怎么办啊。”不可预知的危险已经让这个女孩失了方寸,满怀的柔情和关心完全流露出来,陈无忌不禁有些感动:“您的好意我都知道。可人活一口气,我虽然只是个蛐蛐把式,可也懂得这个道理。再说,我看这个日本人不像大奸大恶的,说不准回怎么样。你就放心吧。”
杨灵犀无奈地摇摇头:“唉,我早就知道你不会听我的话。对了,周姐姐托我带个好给你,瞧瞧,你多么不让人省心。”
张家小院。
张家的旧房子已经粉刷一新,木村樱子把箱子里的书一本本拿出来摆在书架上,其中不乏《资治通鉴》《二十四史》等书,甚至有一本李希霍芬的《中国》日文版。然后拿出一本白纸,封面上用汉字写着“中国民间文化与民性”,旁边有一行小楷“大日本帝国兴亚院民间文化课”。木村打开本子,在一页空白的纸上用钢笔写下“斗蛩”两个字,又写下“风格”两字,然后用日语写下“茶室中人人平等”几个字,放下笔,端坐良久。
周家书房。
周奉邦:“爸爸您说让我说您什么好呢,非要赶走那个陈无忌。您知道嘛,邓子荣擎等着我使唤他斗虫儿呢,给一百块您知道嘛!”
“谁给谁一百块?”
“不管输赢,邓子荣都给我一百块。这下好了,回头那陈无忌跑了,这一百块可算您的。”
“那你不早说!这不胡闹吗,你赶紧把他找回来,不能白丢了这一百块。”
“三番五次人家都没走成,这次走了还指望人回来?”
“那你说怎么办?”
“得嘞,您就甭操心了,周福知道他住哪儿,大不了我跑一趟去。不过这一百块可是我的,您……”
“肥水不流外人田,是咱家的就成。”
“行,那您歇着吧,我去找找看。”周奉邦走出书房,周世昆冷笑了一声:“哼,给你老子算账!早晚那一百块也得是我的!”
东兴楼雅间。
邓子荣:“怎么半路杀出个日本娘们儿,这不是搅局嘛,你就不会想点办法?”
周奉邦:“老邓,甭说我没辙,这北京城谁还能有辙办这个事?你把公署的王揖唐叫来,看他有什么辙。”
“那不行。我这虫儿顶多斗个把月,这么下去轮到我黄花菜都凉了。”
“要不您跟那日本娘们儿说说去?让你的虫儿先斗。“周奉邦幸灾乐祸地说道。
“你还别戗火我告诉你,逼急我了真给丫把这局搅和了!”
“这话您说了,我们擎等着看哪。”
“哼,你们就给我等着吧。”邓子荣重重地把酒杯墩在桌子上说道。
早晨,陈无忌从袁大庆家出来,路过张家的时候站下,静静地看着。大兴家隐约传来几个孩子的嬉戏声,他侧耳听了听,正准备离开,门忽然开了,一身男装的木村樱子从里面走出来。两个人都愣了,木村随即恢复了常态,彬彬有礼地鞠躬说道:“早上好,陈先生。我昨天刚刚搬来这里,请多关照。”
陈无忌点点头,一言不发向前走去,木村随后跟了上来:“陈先生,我您饲养蟋蟀的技巧是从哪里来的?”
这时有溜弯的街坊看见陈无忌和一个明显外路的女人走在一起,本想打招呼也都罢了。陈无忌觉得十分别扭,“对不住您了,我有事得先走一步了。”
木村笑着说道:“陈先生,这就是你们中国人的待客之道吗?难道我的问话有什么不妥?还是触及到了您的忌讳?我一向喜欢中国的历史,尤其是民间文化。我认为这里面才是历史的真谛。而所有形成文字的记载,都已经失去了本来的面目。因此,我才会斗胆和您约定斗蛐蛐,也是想更真实地接触你们的文化。这样说,也是想您能明白我的初衷。”
陈无忌本来想刚离开,却被这番话说动,忍不住站下来说道:“你们日本人都是这样接触别人的文化?扛着枪打进别人家里?”
“我知道您会这样说。战争是军人的事情,我是名学者,我只在乎自己所研究的东西。”说完,示意陈无忌继续走,因为有更多人注意到他们。
陈无忌没动地方:“木村小姐,我是个手艺人,不懂您说的研究,可是我知道,有了你们的军人,我们的玩意儿都不真实了!”
木村一时没明白陈无忌的话,低头想着。陈无忌冷笑一声:“要是我用枪逼着您,您还能研究下去吗?”说完,不等回答傲然离去。木村樱子看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。
陈无忌在周家门口的早点摊子坐着,不一会,周福开门出来泼水,看到他叫了一声。陈无忌过去说道:“周大哥,我前儿走得匆忙,落了点东西,这不回来拿一趟。”
“是这么回事啊。”周福看了看门里说道:“老爷一大早就出去了,您赶紧进来吧。”
陈无忌匆忙进去,到了后院,挖开床下的土,抱出那两只蛐蛐罐。忽然听到周世昆喊道:“快,周福,赶紧把我屋里的那个楠木盒子拿出来。”
周福慌忙答应着。陈无忌刚好走出后门,此时周世昆也已经来到后门前的走廊。陈无忌看看手里的淡黄罐,惊慌失措间只好退到门后,周世昆喊了一声:“谁在那儿呢?”
周福不知道如何回答,陈无忌咬咬牙刚想出来,周蔓汀忽然从一边走过来:“爸爸,您怎么又回来了。”说着,走过后门向周世昆走去。
“我回来拿点东西,还得出去。你看见后院有人吗,谁在那儿呢?”
周蔓汀走到后门边上:“有人?我看看。”
陈无忌躲在门边,周蔓汀神色镇定地接过他手里的蛐蛐罐,小声说道:“您放心。”一边把罐笼进宽大的袖子里,走出后门:“爸爸,是陈师傅。”
周世昆两步三步走过来说道:“你好大的胆子,谁让你进来的,周福,你怎么看的大门!”
陈无忌看看周蔓汀,她对自己点点头走了。陈无忌略放了点心:“我来拿自己的东西。”
“拿什么东西?我看看是不是我们家的。”
周福紧张地看着陈无忌,他从袖子里抽出一把芡草。周世昆说道:“就这玩意儿值当得你跑一趟?别跟我逗闷子。周福,给我搜搜!”
周福连忙说道:“老爷,这蛐蛐把式可全靠使唤芡草呢。人家陈师傅的草都是自己个儿专门做的,向来密不外传,这不才专门来拿一趟的。”然后对陈无忌说道:“得,陈师傅,您的草拿了,我也挨了说,您赶紧走吧。”然后努努嘴挤挤眼。陈无忌不再说话,大步离开后门。周世昆还是怀疑地说道:“什么他妈破草也值得这样,周福,你以后给我看紧着点,别给我惹麻烦!”
周蔓汀把蛐蛐罐放好,看着周世昆出门,小心翼翼地出来,打开大门,外面并没有陈无忌的影子。顺着胡同走了几步,在胡同口张望了一下。陈无忌正在面茶摊子坐着,看到周蔓汀窈窕的身影连忙走了过去:“刚才多谢了。”
周蔓汀满脸通红地说道:“我也是急中生智。您等着,我这就给你拿去。”刚要走到门口,周福打开大门,周奉邦走了出来,看到妹妹叫了起来:“嚯,妹妹,你怎么敢出大门了,真新鲜……”扭头看见陈无忌站在那里,于是走过去说道:“你这是还钱来了?”看陈无忌红着脸没说话,又讽刺地说道:“那就是想让我们宽限日子来了?告诉你,不给我斗蛐蛐,一天日子也不宽限!”
周蔓汀忍不住叫了声“哥”,陈无忌看看她一脸关切和焦急,忽然觉得有股勇气冲上心头,不再说话昂首走开。周奉邦扭身对周蔓汀说道:“你这个丫头,怎么胳膊肘往外拐,要是让老爷子知道了没你好果子吃。哼,以后钱多烧得慌给我。”
兴亚院总部。
木村樱子:“武田老师,这次我跟您来到中国收获颇多。尤其北平这样的名城,颇有些值得玩味的地方。我正在着手收集您需要的资料,一定不会让您失望的。”
武田熙脸上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嘲笑:“樱子做得非常好。我为带你来中国感到非常欣慰。只是,你一个人居住在民居有诸多不便。北平地方鱼龙混杂,你要多多小心才是。”
“谢谢武田老师的关心。这次来中国我发现,北平民风虽不甚淳朴,可因为久在皇权之下,市井中大多圆熟忍耐,知足保守,‘宁为天子脚下一丸泥,不做它方一撮土’,北平人这个特性,或许正是我们推广大东亚共荣精神最有力的帮助。”
“樱子说得不错。不过,我在中国多年,深知中国人排他的秉性。由此可见,大东亚共荣将是一条漫长的道路。”他站起来,为樱子倒了一杯茶继续说道:“文化的传承是完全基于真实才可以延续的。就好象故宫里的建筑,古籍,甚至人们手里的褶扇,一草一木都可以是文化和历史的寄托。如果我们不能完全了解一个民族的文化,是无法真正接触他们的。”
木村樱子沉吟着没说话,半天才小心地说道:“可是武田老师,我个人并不喜欢军部在中国的所作所为……我们是否能有更好的办法呢?”
“樱子,我们不是军人,就如军人不理解我们一样。可我们都是为天皇效忠,这一点并不矛盾。”
“是。”樱子情绪略有些波动:“可怎样才是更好的道路,难道这个不值得商榷妈?”
“策略不是我们应该操心的。”
“可是武田老师……”木村樱子还想说话,武田熙挥手打断她:“好了樱子,现在看来,武力才是我们最根本的保证。你记得这个就好,其他的不要管了。”
注:还要继续吗?第八章 兽行
辛苦了红旗,请继续啊!看了我大半个钟头,有味!!
[em10][em27]第八章 兽行
陈无忌在大街上走着,听到后面有洋车过来,往旁边躲了一下。车却在身边停下来,木村樱子从车上下来微笑着说道:“人生何处不相逢,陈先生,没想到我们这么快就见面了。”
陈无忌不想在大街上和日本人说话,却又无法回避木村的礼貌,只好点点头。木村樱子又说道:“陈先生,我正好有空,是否可以和您一道走走,顺便请教一下斗蛩的知识,还请您不要拒绝。”说着微微弯腰做了一个请的姿势。
陈无忌不喜欢木村这种有礼却不容人拒绝的态度,冷冷地说道:“我为什么不能拒绝?”
木村樱子显然没想到他会这样说:“哦,您当然可以拒绝,我的意思……”
“那好,我现在还有事,回见吧。”说着陈无忌就要走,木村有些不高兴地说道:“我只是对斗蛩很有兴趣,并您昨天赢了我的蛐蛐罐,是否不该这样的态度对我呢?”
“愿赌服输,这事两清了。”
木村不紧不慢地跟上几步说道:“陈先生,我一直深为中国文化所折服,所以才来到中国,也很想借此机会认识一些新朋友。希望您放下成见,何必拒人千里之外呢。”
陈无忌停下脚步看着木村樱子说道:“拒人千里之外?!日本兵都打进京城了,我们想拒你们千里之外都不能够了吧。我明白你您说吧,要斗虫儿我奉陪,要想旁的,还是打住吧。”
木村的脸一下涨得通红:“战争是军人的事,不是我们可以左右的。并且我们的目的并不是为了侵略,而是为了整个大荣亚的繁荣昌盛。我们出资建学校,扶持你们的政府,组织秋虫协会,都是以一种谦和的态度进行的。日本比你们发达,中国人有什么理由不接受我们的帮助呢?”
陈无忌冷笑一声:“我们中国的学校教了几千年的学生了,什么时候轮到你们来掺和了。我们从唐朝就开始斗虫儿,有没有协会不是一样赢了你们?”陈无忌越说越气:“你们扛着枪打进来,难道会因为鞠躬敬礼就谦和了?木村小姐,您甭当我们都是棒槌。”
周家。
刘妈挎着个篮子准备出门,周蔓汀问道:“刘妈,您这是干嘛去?”
“这不要过八月节嘛,还好多东西没买呢,太太让我转转,买点供香什么的。大小姐,天凉你多穿点。”
“刘妈,我也想出去走走……”
“嗬,您总算肯出门了,可是不成啊。外面成天过军队,你还是在家歇着吧。”
“我都几个月没出去过了,心里憋闷的慌,您带我附近转转就行。”
“不好吧,太太知道了又该骂我了。”
“您不会不说嘛,一会来人跟她打牌,才顾不上我呢。”
刘妈想了想:“那成,不过你得换身旧衣裳……”
周蔓汀羞红了脸回身进了屋,不一会换了一身深蓝色的衣服出来,刘妈叹了口气:“说这叫什么事,上个大街还得往难看里捣哧。”
周蔓汀两人走到前门大街附近,两边萧条的商铺并没太多的节日气氛,偶尔有一两个卖兔儿爷的,也很少有人问津。到是几个卖自家果子的摊前还有几个客人,可也是问得多卖得少。周蔓汀忍不住说道:“大街上怎么这么冷清了,这可是八月节呢。”
“我的大小姐,你总不上街敢情不知道,现在买点什么都难,要不就是没有,要不就是贵得吓人。唉,咱家还算不错的,那些本来就不好过的人家儿连月饼渣可都摸不着吃呢……”
两人正说着,周蔓汀忽然看到远处有个熟悉的身影,正在和一个女人说话。仔细看去,竟然是陈无忌,那女人显然是个日本人。周蔓汀心跳起来,心不在焉地应着刘妈一边看着。陈无忌的神色并不轻松,那女人也是很认真的样子。刘妈这时叫了一声:“蔓汀你快来,今儿有好东西。”一边拉着周蔓汀进了家盒子铺。此时陈无忌已经转身离开,只剩下那个女人站在路边。
刘妈对着几块酱肉挑挑拣拣,周蔓汀悄悄走出店门,远远地看见陈无忌一个人离开了,刚才那个日本女人正在不远处和一个穿黑衣的胖子说着什么。周蔓汀忽然一阵担心,回头看看刘妈还在挑来拣去,咬咬牙终于走下台阶向陈无忌走去。
陈无忌还被刚才木村樱子的话激怒着,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叫自己的名字,回头看到周蔓汀,不禁有些惊讶:“周小姐……”这时一辆洋车飞奔而来,陈无忌连忙几步走到周蔓汀身边挡了一下:“您怎么自己出来了?刘妈呢?”
周蔓汀只觉得越来越害羞,低头小声说道:“刘妈,在,在盒子铺呢,我刚才看见你跟一个人说话来着……”
“那是个日本人,就是和我下帖子斗虫儿的。”
“我也猜到了。刚才我看见你走了,那个日本女人和一个人说话,那个人看起来不像好人似的,我怕……”
陈无忌看了看远处没发现什么:“没事,甭管她。周小姐,您还是快点回去吧,省得刘妈着急。”
周蔓汀想走又不想走:“嗯……你,你自己小心着点。”走了半步又停下来:“对了,蛐蛐罐在我那儿好好的,您什么时候拿都行。”说完转身离开,刚走到盒子铺外面,刘妈就着急火燎地冲了出来:“我的姑奶奶,您上哪儿去了这是!吓我这一大跳……”
“这里味怪冲的,我在门口站了会。”
刘妈提起手里的蒲包深深闻了一口:“味冲?我可是忒喜欢这味儿了。也难怪,你打小就不喜欢这个味,哎?这到和陈师傅好有一比。”刘妈皱着眉头说道:“也不知道他这会儿上哪儿呢。唉,就他那个倔脾气,可真是……”
周蔓汀想起刚才看到的情形,不无担心地说道:“刘妈,您说,他要真的赢了日本人会不会怎么着他呀?”
“那我可不知道了。不过这日本人可跟畜生一样说翻脸就翻脸。您是没听说,北京城见天儿都有人被杀的……”
周蔓汀脸色一下变得煞白:“难不成真为了斗虫儿害了他一条命?”
刘妈有些后悔自己说得太多:“不会的吧?不准吧?”
周蔓汀非常后悔刚才没说服陈无忌,拽了一把刘妈:“咱别转了,您还是赶紧找找他,劝劝他……”
“可我上哪儿找去啊……”
“刚才……”周蔓汀说到一半连忙改口说道:“您不是知道他住哪儿吗。”
“哦,那咱们赶紧回去,我再找找去。”
“不用了,我自个儿能回去,您现在就去吧。”
“那可不成,说什么我也得先把您送回去再说。”
马粪胡同附近,一辆卡车上的人正在散发传单,上面写着“支持大东亚共荣”,“支持秋虫协会,弘扬秋虫文化”等字样。二头几个人在小声说着:“他妈的,什么秋虫文化,不就是想要咱们的老盆嘛。”
“谁说不是呢,咱们谁家有好东西可得看紧了……”
二头捅了捅一边的门楼:“我说,别见天儿抱着你这个破盆了,又不是什么正经东西,小心让人看见给你抓了。”
门楼自顾紧紧抱着蛐蛐罐:“这是我爷给我的,谁也甭想抓走。”
“嘿,日本人管你那个呢……”
李昆凡和几个干事走了过来,看到门楼怀里的老盆说道:“小伙子,抱着什么哪,我看看?”
二头几个人连忙躲开,门楼也要走,李昆凡喊了一声:“告诉你,这可是日本人的命令,谁有好罐都得献出来,不听话就没你好果子吃。”
门楼闷声说道:“这是我爷给我的盆。”
李昆凡刚要去抢,一辆汽车开过来,上面下来一个日本军官问李昆凡:“什么的干活。”
李昆凡连忙鞠躬敬礼:“板田队长,这个人有蛐蛐罐不肯拿出来,我正在说服他。”
板田盯着门楼看了半天。他有些害怕,死死抱着那只蛐蛐罐。板田向一招手,过来个鬼子兵,伸手就去抓门楼蛐蛐罐。门楼机灵地躲开,李昆凡过去想帮忙,被门楼一把推了个跟头。板田一把抓住门楼,抢过那只蛐蛐罐递给李昆凡:“你的,看看。”
李昆凡狼狈不堪地爬起来接过罐:“哎哟,摔得我还真疼。这罐不怎么样啊板田队长。”
板田:“什么?”
李昆凡有意卖弄自己的本事,把罐递给板田,一边指点着说道:“您瞧,这罐连个款都没有,纯粹小作坊的玩意儿,我们家有的是。”
“幺唏,李先生果然是内行。”说完,板田随手把蛐蛐罐摔在地上。刚要上车,门楼忽然疯了一样冲了过来:“那是我爷给的罐,你赔我。”说着一把搂住板田,碰杯的日本兵吓了一跳,去抓门楼却怎么扯不开。李昆凡在一边大叫:“你好大的胆子,竟敢抓皇军。”说着冲过去帮忙,又被门楼一脚踢在裆上。二头几个吓呆了,可谁也不敢过去。门楼继续哭喊着:“你个小鬼子,赔我的罐,那是我爷给我的。”
板田居然挣不脱门楼,不禁勃然大怒,哗啦抽出军刀。可门楼根本没害怕,依然大力撕扯着他的衣服。板田举起刀,看看围观的众人,正犹豫着是不是砍下去。旁边的鬼子兵举起步枪,一刀刺进门楼的后心。门楼一声惨叫倒了下去。板田甩开门楼,抽了鬼子兵一个耳光:“八嘎,谁让你杀人的!”一边看了看惊呆的众人,带着鬼子兵上车而去。李昆凡却吓得无论如何也爬不起来,几个新民会的狗腿子过连忙架起他上了车。汽车开走了,二头第一个冲过去抱起,鲜血慢慢从他胸前流到地上,很快染红了地上蛐蛐罐的碎片。二头喊了几声嚎起来:“你个傻小子,为了破罐值当的吗!”
这一切,恰好都被坐车经过的木村樱子看在眼里,她连忙下了车跑过去:“他怎么样,快点送医院。”
二头抱起门楼,瞪了木村一眼:“装什么好心,人都死了,还送个屁医院!”木村樱子伸手想试试门楼的呼吸,二头闪过她,对旁边几个小伙子喊道:“还不过来搭把!”喊着又哭起来:“门楼啊门楼,你让我怎么和你妈说啊你个傻门楼。”
几个人抬着门楼离开,围观的人小心翼翼地看着木村樱子。秋风打着卷扫过大街,吹起的黄土掩盖在刺目的鲜血上,血腥味渐渐散去,木村樱子呆立在那里,久久没有离开。
卡车上,板田问到李昆凡:“李会长,刚才说你有很多蛐蛐罐?”
李昆凡一边拍打着身上的黄土一边说道:“玩蛐蛐的怎么会没有罐呢……”
“幺唏,那我们去看看吧!”
李昆凡明白了板田的意思,连忙拒绝:“板田队长,今天不大合适吧。改天,改天我一定专门请板田队长指点……”
“不,我们现在就去。”
陈无忌快走到马粪胡同的时候,正好碰上袁大庆:“陈哥,出事了。门楼今儿让日本人给捅死了。”
陈无忌大吃一惊:“怎么回事?”
“我也是刚听说的,您赶紧跟我看看去吧。”
陈无忌和袁大庆来到门楼家,里面已经哭声一片了。门楼他爸早些年就死了,只剩下他妈靠给人家缝穷过日子。娘俩儿相依为命这些年,门楼的死一下打垮了这个可怜的女人。她已经哭死过几次,街坊几个女人一边劝着一边陪着哭。陈无忌看到停在院子里的门楼,鲜血已经凝固了,在阳光下发出刺眼的黑红色。二头一边揉眼睛一边说了事情的原委,最后说道:“陈哥,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。这些日本人简直就是畜生,呜呜……”
袁大庆咬牙切齿地说道:“我要是有枪,非嘣了这些狗日的不可!”
陈无忌静静地看了半天,掏出一沓钱给了大庆:“你帮着忙,先把人埋了。”说完走出去,闷头冲到马粪胡同,大力撞开木村樱子的大门冲进去。木村樱子在屋里吓了一跳,连忙出来,看到一脸怒容的陈无忌,心里明白过来,嗫喏着想说什么,陈无忌红着眼睛说道:“你想看看你们日本人是怎么谦和的吗!你想知道你们日本人是怎么亲善的吗!”他越说声音越大:“走,你现在就能看见!”
木村樱子有些胆怯地看着陈无忌:“我,我都看到了,陈先生,我,我也不愿意看到这样的事情发生。“
“你不愿意看到?你看到不看到又怎么样!人都死了,你还能说什么!”
木村深深鞠下躬去,忍不住抽泣起来:“陈先生,真的很抱歉,我,我……”
陈无忌看到木村樱子哭了,声音小了些:“你最好还是不要住在这了,这地方不是你们日本人该在的地方。”说着就要走,木村赶上来说道:“陈先生,这是一些钱,麻烦您转交给死者的家属,我真的很抱歉。”说完又鞠下躬去。
陈无忌看也没看:“你的钱人家是不会要的。”说完走了出去。正好刘妈从一辆洋车下来,看到他就喊道:“哟,真是巧,您正好在。”
陈无忌擦了擦眼睛:“刘妈,您怎么来这儿了?”
“还不是我们大小姐……这也不是说话的地儿,您住哪儿,我给您慢慢说。”
袁大庆家。
刘妈:“那边哭什么呢,出了什么事了?”
陈无忌:“唉,这不就是今天的事,界壁儿一个孩子让日本人给捅死了。”
“我的老天爷,光天化日的,这日本人怎么就这么凶啊。”
陈无忌重重地叹了口气:“国家都快亡了,这些畜生能不凶吗!”
刘妈忍不住红了眼圈,陈无忌说道:“刘妈,您怎么找到这儿来的?”
刘妈擦了擦眼睛说道:“唉,这不我也是担心您跟日本人都蛐蛐儿惹了祸,正好和我们大小姐说起来了,她死活非让我来劝劝你不可。兄弟,听我一句,甭跟日本人斗了,眼前这不是现成的教训嘛,真要是为了斗虫把您给伤着了可怎么得了啊。”
刘妈的话让陈无忌心里一阵温暖,感激地说道:“让您费心了……刘妈,您回去告诉周小姐,我没事。”
“你现在是没事,谁知道以后有事没事。难不成非要像了今天的事才算有事?枪打出头鸟,您何必为了只蛐蛐儿治气呢。”
陈无忌不想驳刘妈的话,诚恳地说道:“刘妈,您的话我记得了。”
刘妈看出陈无忌的心思,语重心长地说道:“自打知道您要和日本人斗虫,我们这些人都跟着揪心呢,周福,吴师傅,更别说还有我们大小姐。您该多琢磨琢磨,斗一时之气他顶不了饭吃啊。您就收敛点您的脾气,退一步海阔天空,留着人在,什么事都好说不是?”
陈无忌沉思着没有说话,刘妈摇摇头叹了口气:“得,话我是带到了,您自己个儿掂对掂对。对了,这是我们大小姐让我给您捎来点钱,您拿着。”
陈无忌连忙说道:“这怎么行,我还欠着你们……”
刘妈打断他的话:“我们小姐说了,那点钱您甭放心上。唉,我看哪,您要是这么倔下去,那钱也甭指望还了。”说完起身要走,陈无忌说道:“刘妈,您的好意我都知道,可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事。”
“对啊,这么多人惦记你呢。你知道这个就好,您给我留句话,我回去也好跟我们小姐禀明喽。”刘妈作出一副不高兴的样子。陈无忌苦笑不得地摇摇头,拿出一张纸,想了片刻,在上面写下“江头未是风波恶,别有人间行路难”一行字,递给刘妈:“您把这个给大小姐,就说我心领了。”
刘妈无奈地收起纸条,侧耳听了听远处的哭声,又叹了口气:“得,我走了,您好好的吧。”
李昆凡家。
板田随意翻看着书房里的字画古玩,李昆凡不停地用一些普通的东西来吸引板田的注意力。板田虽然是个军人,却一向喜爱中国文物,他很清楚李昆凡的收藏非常有价值,于是说道:“李先生,你的收藏很有水准啊。”
“哦,不不不,板田队长,这都是些不入流的玩意儿,您见笑了。”
“李先生太谦虚了。”说着,板田拿起一尊宋代官窑的粉青磁釉四足尊:“这只窑变的四足尊,可不是普通人能收藏来的啊。”
李昆凡只觉得汗珠顺着鬓角流下来不敢再乱说话。板田把玩着四足尊继续说道:“秋虫协会请我们协助征集参赛宝盆,现在才知道,我们是舍近求远了。哈哈哈。”
李昆凡听不出板田的意思,只是一个劲的解释着:“哪里哪里,李某只是随便玩玩,板田队长笑话了。”
板田哼了一声站起来:“那么就请李先生以身作则,献出三只宝盆作为对秋虫协会的支持吧。我晚上派人来拿……”
李昆凡连忙说道:“千万别,板田队长,我这的东西真是拿不出手……”
“哦?李会长是不肯答应了?”
“不是我不答应,是我的东西真不行啊……”
“那好吧。”板田说完,气冲冲带人走了。李昆凡坐立不安地转了半天圈:“不行,我得赶紧把东西藏起来……”
夜深了,李昆凡家门口忽然开来一辆日本军车,下来几个鬼子兵和汉奸,直接踹开李昆凡家大门闯进去。李昆凡正在和老婆一起藏东西,见状连忙说道:“你们这是干什么……”
一个翻译官推开他:“有人说你们这来了个抗日分子,我们特奉皇军的命令来检查。来人哪,挨个搜!”
李昆凡急忙说道:“兄弟,我是秋虫协会的副会长李昆凡,怎么会窝藏抗日分子……”
几个人根本不听,早闯开各个房间的门冲了进去,一时间尖叫声响成一片。李昆凡从身上摸出几张钞票对翻译官说道:“兄弟兄弟,今儿的事肯定是一个误会,您高抬贵手,咱们回头再说。”
翻译官斜眼看着那几张钞票,小声对他说道:“你老小子还真他妈不上路呢,活该!”说完提高声音:“搜仔细点,有问题的统统带走!”
一阵忙乱后,李昆凡刚藏起来的古玩瓷器终于被搜了出来。翻译官满意地看了看:“好啊,战争时期私藏古玩,分明是想支援抗日分子……都给我搬走!”
李昆凡一把抓着翻译官哭喊道:“你们不能这样啊,我好歹是给皇军办事的,你们不能说抢就抢啊。”
翻译官一脚踢开李昆凡:“今天的检查就到这里,咱们走。”
日本兵和汉奸抬着箱子走出去,李昆凡不过一切地追上来趴在箱子上:“你们不能这样,这是我一辈子的心血啊。”
一个头目模样的鬼子问道:“他在说什么?”
翻译官小声说道:“这个人说这些东西是他的,不能给日本人。”
“混蛋!”鬼子兵摘下步枪:“不放手我毙了你。”
李昆凡死活不肯放开箱子:“翻译大爷,求求你给太君说说,我愿意掏钱换回来这些东西。”
“你肯掏多少钱?”翻译官幸灾乐祸地问道。
“三百,五百……”李昆凡忍痛伸出一只手掌。
翻译官狠狠呸了一声:“你当太君是要饭的啊?真他妈不见棺材不落泪!”
鬼子问道:“他在说什么?”
“他说要是我们不放下东西,他就动手打人了。”
鬼子兵看了看李昆凡的窝囊样,哈哈大笑起来,收起枪从箱子拉起他:“你的,不是对手!”说着,一个大背挎将李昆凡摔在地下。李昆凡疼地大叫起来,挣扎着爬向箱子哭喊着:“你们不能拿走我的东西,我是给日本人办事的,你们不能这样对待我。”
鬼子兵哗啦把子弹上了膛:“混蛋,再不让开我开枪了。”
李昆凡听不懂日语只顾哀求着翻译:“大爷,我真是你们的人啊,你们不能这样对我!不信你们问问王会长,问问高桥先生。对了,这里面有东西就是我给高桥朗先生的,你们难道不怕吗!”
鬼子兵听出高桥朗三个字:“高桥先生?”
翻译官生怕完不成板田的任务,连忙说道:“他是说连高桥先生都拿不走这些东西,何况你们这些虾兵蟹将。”
鬼子兵气地哇哇大叫,一脚踢开李昆凡:“八个,你的良心大大的坏了。”几个汉奸不由分说把箱子抬上车,李昆凡摇晃着站了起来:“你们这些不讲义气的日本人,我和你们拼了。”话音没落,一声刺耳的枪响划破夜空,李昆凡捂着胸口倒在地下。翻译看到出了人命,不敢再耽误,催促着人们上了车。伸手打开箱子,拿出一只鼻烟壶递给鬼子兵:“这可是值钱的好东西,您看看。”一边趁机拿出几样小东西藏进自己的衣服里。汽车发动了,很快消失在夜色中。车后,李昆凡的家人哭声一片。
注:耐心点,后续——第八章 流氓
书签.谢谢
[em01]第八章 流氓
华北政务委员会。
王揖唐:“这事情也太荒唐了,秋虫协会的副会长竟然被皇军击毙,这让我怎么向同仁交代!”
高桥朗:“我也没想到会出这样的事情,或许是情报部门搞错了消息,才出了这样的乱子。”
王揖唐恍然大悟地点点头:“是这么回事啊……唉,可怜李昆凡也算是我们北平一位才子,竟死在自己人的手里……这叫什么事……”
高桥朗呵呵笑起来:“王先生,我相信以您的德高望重,一定会尽快平息此事的……对了,您曾经对‘救灾部长’的意见,我已经面陈最高长官,相信很快就会有消息了。”
王揖唐沉重的表情一下变得兴奋起来:“哟,那我可得好好谢谢您了!”
“只要您尽心尽力为大东亚的共荣工作,那就是最好的报答了。”
“那是那是,王某只恨自己不是日本人。其实早在东京振武学校时期,王某就对大日本颇为心仪,如今能为我们的事业鞠躬尽瘁,真是我的荣幸啊。”
高桥朗不禁为王揖唐的话觉得肉麻,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。王揖唐也跟着得意地笑起来。
八月十五到了,这本该是个团圆的日子,可北京城除了那些有钱有势的,平常人家再也难得见到节日的气氛。光秃秃的大街上也少了月饼和瓜果的香甜。马粪胡同没了张秀才的虚张声势,更是显得寂静,大兴家的几个孩子也因为没了好吃的东西而早早睡下。夜幕低沉,无边的夜空只有一盘冷冷的月亮发着惨淡的光芒。
木村樱子一个人在屋里坐着,桌子上放着一盒广式月饼和一把鸡冠子花。这显然是胖三送来的,木村把这些东西推到一边,拿过一个漆器盒子,打开,里面是几样精美的日本点心和米团子。木村看着这些点心,静静地坐了会,起身走出去,来到袁大庆家敲了敲门,小声说道:“请问,陈先生在吗?”
陈无忌正和袁大庆无言对坐,桌子上放着一个酒壶一只杯子。听到敲门声袁大庆想出去,陈无忌摆摆手示意他不要开门。木村继续在外面敲着:“打扰了,请问陈先生在吗?”
袁大庆轻轻哼了一声:“这日本娘们儿说话倒是挺好听的……”
陈无忌轻轻叹了口气,敲门声停了,木村推开虚掩的门探出头来,看到院子里坐着的两个人不禁有些意外,尴尬地站在那里。陈无忌依旧坐着,淡淡地说道:“木村小姐,大晚上的您到别人家干什么来了。”
木村有些扭捏地说道:“对不起……今天是中秋节,也是日本的‘十五夜’,我做了点饭团,想请陈先生过去一叙……”
“叙什么?”陈无忌冷冷地问道。
“我知道您因为今天的事在怪我,我也很难过,所以想和您谈谈。请相信我是真心的,我以我父母的名义起誓。”夜色下,木村樱子略带些局促的脸上都是哀求。陈无忌犹豫着,看了看袁大庆一脸古怪的笑容,慢慢点了点头。
张家小院。熟悉的事物让陈无忌颇有些伤感,忍不住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,木村低声说道:“陈先生,您请进屋吧。”
陈无忌从伤感中回过神来,淡淡地说道:“有什么话就在这说吧。”
“还是请您进去吧,请……”木村樱子推开门,陈无忌只好走进去,在一张八仙桌前坐下。木村不再说话,整了整衣服,从小炉子上提下冒着热气紫砂壶放在桌上,打开一个精制的漆盒,把里面的茶具一件件拿出来。她的动作舒缓而沉静,陈无忌一时不知道说什么,只好看着。茶泡好了,木村双手捧起一只精巧的茶杯献给陈无忌:“请用茶。”
陈无忌被木村的端庄和宁静所感,稳了稳情绪,接过茶杯微微啜了一口,只觉得清香扑鼻,轻浮无比,忍不住点点头。木村微笑着说道:“这是日本茶,虽然不比中国茶,但也是极好的。”
这句话一下让陈无忌的兴趣消失了,放下茶杯恢复了开始冷淡的样子。木村低头弄着手中的茶匙轻轻说道:“陈先生,我来中国时间还不长,昨天发生的事也非常让我震惊和愤怒,请您相信我。我从来没想过我们的军队会这样对待无辜的中国人,这和我们在中国建立王道乐土的思想是完全相悖的……”
陈无忌伸手打断她:“还说你们的王道乐土?难道你比我们中国人还不明白其中的道理?”
“可是,在我印象里,我们日本人一直是很友善的……”
“您别这么说……”陈无忌站起来:“你们糟踏了这个词!”
木村有些难过地低下头:“是的,今天发生的事,真是给日本人丢脸。陈先生,我只想告诉您,我不是那种人,对军队这样滥杀无辜的行为,我一样非常地痛恨。”
陈无忌哼了一声,木村继续说道:“我们日本是一个很小的国家,但比中国发达。所以,把更多国家联合起来,成为一个‘自给自足’的大东亚共荣圈,确实是一个好的愿望……”
“好愿望?!”陈无忌愤怒地说道:“为了让你们这样一个小国家自给自足,跑到我们家门口来杀人放火,这是共荣吗?这是强盗,是土匪!”
“进步总是要有代价的,战争有时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的……”
“不得已?门楼那么老实,怎么让你们不得已了?难道你们抢东西的时候,还要我们双手奉上!木村小姐你还是别说了,或许你不是强盗,可并不能代表你们的军队不是!我们话不投机,还是算了吧。”陈无忌说完,摔手走出房间。木村跟出来,想说什么却没说,慢慢走回屋里,看着桌子上的茶壶陷入了沉思。
八月十六上午,天和茶馆早早地挤满了人。陈掌柜站在柜台里唉声叹气,几个小伙计满脸兴奋,不时伸头看看外面。邓子荣还没到,三德子倒一早就来了,趾高气扬地坐在当间儿,京糕瓜子绿豆糕摆了一桌子,上面放着清一水三只赵子玉的蛐蛐罐。旁边的桌子上,正中摆着斗栅等物,却不见执事的人影。人们自顾偷偷议论着,虽然今天不是什么好局,却因为可以放心大胆的乐呵吸引了不少不耐寂寞的人们。
九点刚过,一身青衣的陈无忌和袁大庆出现在大门口,有人忍不住起身点头示意,陈无忌微笑着和大家打招呼。三德子一下不自在起来,没有主人在,他连说话声都大不起来:“我说陈,陈师傅,我们少爷一会就到,让我告诉你一声。”
陈无忌点点头,今天的比斗对他来说,远不如赢的靠山堂的蛐蛐会有意义,这一次不过是为了还周家,其实就是周蔓汀一个人情而已。众人流露的敬佩之情却让他油然有一种自豪的感觉,轻松地和袁大庆说着什么。忽然人们安静了,邓子荣和周奉邦一前一后走了进来,后面还跟着一个陌生人。邓子荣高傲地看了看陈无忌,坐在自己的桌子前,陌生人也坐下来。周奉邦在陈无忌的桌前坐下,咳嗽了一声对邓子荣说道:“既然邓公子来了,咱们就开始吧。”
人们又议论起来:“怎么下帖子的两家走到一块儿了,陈师傅倒是一个人?”
“真是,这里说不准有什么猫腻呢。”
“邓公子旁边那人是谁啊?怎么看都不地道……”
“少说两句吧您,今天反正是有好戏看了。”
邓子荣腆着肚子站起来:“今儿这局是咱们自己下的贴子,所以也不用什么执事了。就咱们俩人说了算。”
此话一出,人们又开始交头接耳起来。邓子荣指了指旁边的陌生人:“这是我新近请来的把式。”说着斜了一眼陈无忌,“马一飞师傅。”
人们的议论声忽然大了:“马一飞?这人的名号我可听说过,是一有名的蛐蛐儿油子啊。”
“我好像也听说过,道行怎么样啊?”
那个人压低声音说道:“跟混混儿一个样,赢了就上脸,赢不了就耍三青子,剌破头滚钉板都是这些人的拿手好戏……”
“这叫什么事啊这!”
此时周奉邦人模狗样地站起来拱了拱手:“马师傅,久仰了。待会儿还请多多关照。”
马一飞懒洋洋地站起来,走到斗笼前挽起袖子,露出手腕上的刺青:“哪儿那么多废话,谁斗虫,上来。”
众人都把视线转向陈无忌,他不慌不忙地慢慢站起来说道:“对不住,今儿我不斗了。”
邓子荣一时没听明白:“说什么哪?”
“今儿这局我不斗了!”
邓子荣一下瞪起了眼睛,周奉邦抢先说道:“你是我家的把式,斗不斗是我说了算!”
“周公子,我已经从你们家出来了。”
“可你前儿答应了我的!”
“对,我答应你和邓公子斗,可没答应和马师傅斗。”
周奉邦还没说话,马一飞啪一拍桌子把所有人吓了一跳:“妈的,你接了贴子敢不斗!”
陈无忌看了马一飞一眼:“咱们不是一路把式,道不同不想为某,陈某失陪了……”说着就要走,大庆也跟着站了起来。
马一飞几步跨了过来:“你给我站住!你说不斗就不斗了?你把大爷当傻子玩哪!”
邓子荣凑热闹似的喊起来:“对,你说说,凭什么说我们跟你不是一路的!”
陈无忌示意袁大庆把蛐蛐罐放桌上,打开盖子:“周公子,这是您给我的那三头虫儿,您瞧瞧是不是全须全尾的……”
马一飞一脚踩在凳子上,挡住陈无忌的去路:“你他妈是不是活腻歪了!信不信我叉了你!”说着,上去就抓陈无忌的脖领子,邓子荣在一边喊道:“打,给我好好收拾他,气死他妈的我了!”
陈无忌并不惊慌,轻松地拨开那只手。马一飞知道对手不是窝囊废,抓起桌子上的蛐蛐罐就要砸,三德子连忙拦住:“马爷,这可是赵子玉的罐,您换一个,您换一个……”
马一飞一愣,邓子荣在一边继续喊着:“别听他的,给我砸……”
话音没落,马一飞已经扔出去一只罐,马上又抓起一只,还没扔,却发现陈无忌已经稳稳接住了那只蛐蛐罐。这时两个巡警冲了进来,举起胶皮棍子指着骚乱的众人:“都给我老实点!”一边走到邓子荣身边:“怎么了邓公子,谁把您给打了?”
邓子荣一个大嘴巴打在那个巡警的脸上:“你个他妈不长眼的玩意儿,谁挨打了,去,把他给我抓起来,抓到局子里,抓到牢里,抓,抓到哪儿都行!他妈的,气死我了!”
巡警刚要上去抓陈无忌,一个男人忽然喊道:“都住手!”
所有人都停下来向门口看去,只有马一飞没有反应,操起一把凳子就要冲过去。胖三几步跨过来过来,一个大嘴巴打在他脸上:“滚蛋,我的话都敢不听!”一边地掏出腰里驳壳枪:“你个给脸不要脸的东西!”
马一飞这才停下来,不服气地看着胖三:“有本事把枪放下,咱俩单练!我呸!”
胖三轻蔑地一笑:“就你着鸡崽子似的,大爷我饶你一对!”
邓子荣连忙走过来:“胖三,你够豪横的,连我都不认识了!”
胖三微微一笑:“邓大少爷谁敢不认识啊,可我今儿是陪兴亚院的木村小姐来看斗蛐蛐儿的,您多耽待着点。咱们要建设王道乐土,可不能动不动就打架不是。”
邓子荣看看后面走进来的木村樱子,再不敢废话。木村走到陈无忌面前小声问道:“陈先生,您为什么不斗了?”
陈无忌不想让大家知道自己和这个日本女人有什么交情,淡淡地说道:“陈某不喜欢的人自然不愿意和他斗。”
木村看了看马一飞:“我知道您的意思了。”转身对邓子荣说道:“邓公子,这位陈师傅在八月二十九和我还有斗局,请您多多关照。”
邓子荣哦了一声,胖三笑着说道:“邓公子,眼看就是二十九了,想输也不用这么着急啊。”
周奉邦扯了扯邓子荣的衣服小声说道:“老邓,那咱走吧……”
邓子荣瞪了周奉邦一眼,看了看木村:“得,姓陈的,躲了初一躲不过十五,你给我小心着点。三德子,咱们走!”
人们闪开路让几个人出去,马一飞指着陈无忌说道:“咱没完!”
木村本想和陈无忌多说几句话,可人们不友好的注视让她无法张口,深深看了陈无忌一眼,转身走了出去。人们松了口气,忽然胖三又走了回来,指着桌上那只赵子玉罐说道:“这是不是上次你赢的罐?”
陈无忌刚想说话,袁大庆说道:“怎么了,你还想要回去?”
胖三抓起蛐蛐罐:“对,今儿大爷我不能白替你出头。”说完看了看门外的木村樱子:“要是敢说出去,没你们好果子吃!”一边走了出去:“木村小姐,您等等……”
陈无忌无奈地摇摇头,袁大庆对他挤了挤眼:“这也算不错。”
兴亚院总部。
武田熙拿着一只蛐蛐罐把玩好久,对一边恭立的高桥朗说道:“高桥君,这只罐果然不是俗物。如果我没看错,该是大明宣德年间邹大香、邹小秀姐妹的作品。”
“武田先生果然眼光敏锐,这只罐是卑职为宝盆大会征集来的展品,只可惜珍品依然太少,良莠不齐。”
“这个不忙,珍品,自然是少见才对。高桥君的工作很出色,我非常满意。”
“武田先生过奖。卑职承蒙武田先生的栽培,能为天皇陛下搜集中国的民间宝藏尽心尽力深感荣幸。可惜学识浅薄,这只罐只算卑职的学生之礼,有所纰漏还请先生多多指教。”
“高桥君太客气了,我们都是为天皇陛下效力的。”
“是!卑职深感责任深重,宝盆会一事,还会有诸多麻烦,希望武田先生能多多关照。”
“那是自然,高桥君大胆地去作就是。”
“嗨,卑职一定努力!”
“嗯,你要注意的是,类似李昆凡的事情万不能再发生。有句话叫兔死狐悲,若行为过激,很容易引起中国人更大的戒心。”
“卑职明白,这样的事绝对不会再发生了。”
“很好,你要尽量在蛐蛐斗季结束前作好工作,所以蛐蛐会一定要搞得更热闹。”
“嗨,卑职已经联络特别市警察局协助此事,有时候中国人管中国人确实很有效。”
“我们的大东亚共荣事业确实离不开这些中国人。”武田熙若有所思地说道。
周家。
周蔓汀:“灵犀,你怎么没有出去?”
杨灵犀歪着头问道:“我去那儿啊?”
“不是说今天陈师傅跟邓子荣斗蛐蛐吗,你那么喜欢凑热闹怎么不去看看。”
杨灵犀哼了一声:“谁稀罕看那个,没劲。”
“你这丫头真是一会儿一变……”
“我嫌乱,那人不知好歹,看了堵得慌。”
“你不是怕邓子荣使坏吗?”
“他能使什么坏,后面有日本人还等着呢,就算使坏也得和日本人都完了。”
“哦。”周蔓汀兴趣索然地说道:“不知道今儿斗的怎么样呢。”
杨灵犀看了看皱着眉头的周蔓汀,叹了口气说道:“输赢又怎么样,赢八百局到最后也得让日本人……”她忽然闭上嘴,一种不祥的预感出现在脑子里,重重地坐在床上:“你说说,这个人怎么就这么倔,恨不得顶死头牛!”
周蔓汀只觉得心慌意乱,胡乱翻着一本书。杨灵犀偷偷看着她,脸上的表情很奇怪。
晚饭的时候,周世昆对家人说道:“告诉你们,明儿是八月十七,我专门请了高桥朗先生吃饭,在正阳楼吃螃蟹。你们都得去,听见没!”
周奉邦兴奋地问道:“怎么着,爸爸您和日本人联系上了?大闸蟹我可是有日子没吃过了,明天什么时候?”
周世昆白了儿子一眼,对周蔓汀说道:“明儿你一起去,现在日本人正在搞中日亲善,很愿意和中国人交朋友,你不算小了,也该见见世面,回头连个好人家都许不上。”
周蔓汀低着头不说话,周世昆对老婆说道:“我这次是和高桥先生商量宝盆大会的事,也请了她的太太,你要学会和日本人打交道,别整天就想着打麻将。”
周蔓汀回到自己屋里坐着发呆,周太太走过来:“蔓汀,发什么呆呢?”
周蔓汀让母亲坐下:“妈,我爸爸怎么也让我去啊,您知道我顶不喜欢这样的场合了。又是个日本人,你给我爸爸说说,我不去成吗?”
周太太叹了口气:“傻孩子,你爸爸为了搭葛日本人花了多大的心思啊,你可别说这些话,小心又挨呲哒。你也老大不小的了,出去见见世面也好。回头妈给你踅摸一个好人家,这兵荒马乱的你得学会自己照顾自己。”
“妈,我不嫁人,我宁愿在家呆一辈子。”
“傻话,你爸爸还不急了。”周太太想起丈夫的嘴脸又叹了口气:“你愿意整天看他的脸子啊。得,别胡思乱想了。”
第二天中午,正阳楼雅间。
周世昆满脸堆笑地端起酒杯对高桥朗说道:“高桥先生,多亏王揖唐先生的引见,今天才有荣幸请动大驾,这一杯是敬您二位贤伉俪的。”
“周先生太客气了,您愿意为我们共同的事业努力,高桥不胜感激。来,为我们的合作干杯。”
高桥朗的夫人穿着和服,一直低眉垂首地坐着,周太太热情地招呼她。周蔓汀非常别扭,不看也不说话,只有周奉邦异常兴奋地连说“干杯”。高桥朗喝光酒问道:“周先生的千金很害羞啊,是不是还在上学?”
周世昆连忙说道:“高桥先生勿怪,小女一向深居闺中,很少出来。若不是高桥先生尊驾,她还不肯呢。”然后对周蔓汀小声说道:“蔓汀,快敬高桥先生酒啊。”
周蔓汀没动也没说话,周世昆刚要发火,高桥朗笑道:“不要勉强周小姐了,来,我们继续干杯。”
酒宴进行中,高桥朗说道:“周先生,这次的宝盆大会,最需要的就是您这样仁人志士的支持,我们毕竟是外来人,所以还请周先生不遗余力才好。”
周世昆支开伙计,亲自给高桥朗倒满酒:“自贵国军队来到中国,周某便一直为日本帝国的风采和神武而倾倒。如今幸得兴亚院武田先生高瞻远瞩,成立秋虫协会,弘扬武士精神,我等才更多领会到大日本帝国的精神。承蒙高桥先生错爱,周某才有了为天皇他老人家效力的机会,自然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。”
高桥朗答应着,眼睛却一直盯着低头不语的周蔓汀。周太太咳嗽了一声说道:“高桥太太,您请用点蟹黄羹吧,一点都不腥气。”
高桥夫人站起来鞠了一躬,用日语说了声“谢谢”,坐下后却并没动筷子。高桥朗笑道:“周太太,您不要客气。来,我们再干一杯。周小姐,您也一起来吧。”
周蔓汀没动,只是欠了欠身子,周奉邦一直没人搭理,一脸的不高兴,却又舍不得离开。
高桥朗越喝越多,周世昆不停地斟酒恭维,周世邦干脆不再说话,专心用木槌对付大闸蟹的钳子。周蔓汀静静地坐着,不说话也不吃菜。刘妈在一边看着心疼,趁到茶的时候碰碰她:“大小姐,您也吃点东西,这都坐了一晚上了。”周蔓汀笑了笑:“您甭着急,我不饿。”这时满脸酒气的高桥朗端起酒杯说道:“周公子,我们喝一杯。”
周奉邦手忙脚乱地端起杯子,高桥朗又说道:“蔓汀小姐,你也一起来吧。”
周世昆瞪了一眼女儿,说道:“快点啊,你这个丫头,高桥先生那么看得起你……”
周蔓汀站起来,刚要说话,身子忽然一晃,刘妈赶紧扶住她:“你怎么了?!”
高桥朗尴尬地看着:“蔓汀小姐是不是不舒服啊?”
周世昆低声骂道:“没出息的玩意儿,就知道给我丢脸!”一边对高桥朗说道:“您甭管她,没见过世面的东西,来,咱们喝酒……”
周太太扶着女儿坐下问道:“蔓汀,怎么了,是不是屋里太憋闷了,要不出去透透气吧。”
周蔓汀嗯了一声,刘妈搀着她走出去,周世昆连忙说道:“高桥先生请不要介意,小女一向体弱……”
高桥朗摆摆手:“令爱亭亭玉立,丽质天成本不该入此市井酒肆的,自然是耐不了这样的俗气了。高桥颇为欣赏这种出尘的独特气质,周先生真是有福气啊……”
周世昆急忙谦虚道:“哪里哪里。”看看高桥夫人,依然只是正襟危坐,不见一点反应,不禁有些觉得意外,还想说什么,高桥朗又说道:“周先生,今天就到这里吧……”
周世昆还没有听到自己想要的东西,连忙说道:“不忙吧,高桥先生,难得把酒言欢,周某还有很多话想请教高桥先生呢。”
“今天酒已尽兴,还是改日吧。”高桥朗站起来,他妻子连忙拿过大衣和帽子穿戴好,挽着他的胳膊向外走去。周世昆几个人没想到高桥朗会说走就走,仓促间只好送出去。
门外的走廊,周蔓汀正坐着休息,看见人们出来连忙躲在一边,高桥朗想说话只好打住,悻悻地下楼,一边对跟上来的周世昆说道:“周先生,宝盆大会的事还请你多多支持……”
周世昆忍不住大喜说道:“嗨!周某一定不负众望。高桥先生,我给您叫辆车去……”
高桥朗摆摆手:“不用送了,再会。”又看了看周蔓汀,出门离去。
注:待续-第九章 狼心狗肺
仁兄你都看完了!
[em17]仁兄你都看完了!
[em17]没完,看到第81篇,后面就断了,可能还没写完吧!
因转载的服务器在维修中,请大家耐心等待!
[em27][em27][em27]没完,看到第81篇,后面就断了,可能还没写完吧!
作者暂时停笔了,如果有续我会转发过来的!
[em27]作者暂时停笔了,如果有续我会转发过来的!
[em27]期待下文.[em23]
第十章
宣武门外烤肉宛。
伙计:“掌柜的,我瞅着那帮人可不像善茬,您不过去瞧瞧去?”
宛老大:“哪儿那么多废话,咱们烤肉宛这些年的卖买,皇帝老子都见过,这些人算什么。好好去支应去。”
伙计答应一声走了,宛老大低声嘟囔着:“这卖买开不开的还有什么意思,哼,管你是谁呢。”
东边的烤肉支子前,三德子,马一飞和几个青皮正踩着长凳边吃边喝。
三德子:“马师傅,这点钱您先收着。我们少爷的意思就是让您斗垮了他,甭管使什么招,只管让他服输就成,嘿,当着人越多越好,就是杀杀他的心气儿。您打他十顿也没用,明白吗?”
马一飞抓起钞票递给身边的人,喝了一口酒说道:“事是你们的,怎么干是我们的。邓子荣是为了出气,我们也是为了出气。姓陈的不肯和我斗虫儿,可就是臊了我们这些人了。如今就算你们不出头,我们也给他没完。是不是哥几个?”
旁边几个人齐声答应着,三德子有点慌:“您要这么说,要真闹出大事,可就和我们少爷没关系了。”
马一飞哈哈大笑起来:“瞧你丫那点起子……怎么碴?闹出乱子你们想摔手不认?哪儿有这故事啊。”说完几个青皮都哄笑起来。
“我们是请您斗虫儿的,又不是请您杀人的?”三德子有点慌张。
“你少跟我掰扯这个,要不是为了你们少爷,哪儿轮到他姓陈的认识我!”
“那不成。咱一码是一码。我们掏钱您玩虫儿,别的都不沾边儿。”三德子站起来说道。
“嚯,你还别跟我梗脖子,我告诉你,今儿就是你们少爷在这儿我也是这话。警察局长怎么了?别看大事是日本人,这街面儿上的事,还是我们说了算!”马一飞把一杯酒到进烤炉,火苗子一下窜上来,吓了三德子一跳:“你要是不服气,今儿我让你出不了门你信不信!”
说着,几个青皮纷纷站起来瞪着三德子,他连忙摆摆手:“我信我信……有什么话咱们慢慢说行不行。”
“慢慢说好啊。回去告诉你们少爷,这事到现在是咱们两家的,谁也甭想跑!”
三德子只好说道:“那成,回头我把话给我们少爷说了,来,咱们再喝点。”
邓家。
邓子荣:“这帮孙子敢这么说话?”
“是啊,还有更难听的呢,我就没法说了。”三德子跟在邓子荣屁股后面说道:“这些人青皮可真他妈不讲义气,跟咱们也耍起混来了。少爷,不行咱找老爷想想辙,把他们全办了完事。”
“你知道个屁!”邓子荣骂道:“这些混混儿没家没业的,你能怎么着,过去又不是没办过他们,现在不还是出来了。”
“那就找日本人啊,少爷,就说他们是抗日分子,一准儿能成。”
“呸,日本人是你干爹啊,你让抓人就抓人?抓了马一飞,再他妈来个牛一飞,你怎么着?”
“那咱堂堂警察局长家,就干吃了这个瘪……”三德子小声说道。
“要不是你小子没脑子呢。这些人不就是会玩命吗,让他闹去,出了人命才好呢,到时候不用咱们说话,就有人收拾他们了。反正钱我是一分也不多给。想敲我的竹杠,老喽!”
三德子点点头:“您的意思,只管让他们折腾,咱来了不认帐?”
“你傻呀,谁认识他马一飞是谁。我凭什么认这个帐!”
“可咱不是怕他找麻烦吗?”三德子一脸糊涂地说道。
“嘿,我说这老半天你怎么还不明白,他们现在是跟姓陈的斗气,可不是和我邓子荣。我怕什么我!行了,我得出门,你赶紧叫车去。”
三德子还是不明白邓子荣什么意思,只好闷着头走了。
盛德商号。
周世昆:“有德老弟,你是商界德高望重的人物,这次说什么也得帮衬兄弟一把。”
杨有德矜持地说道:“杨某现在自顾还不暇呢,实在不敢多说什么。”
“嗐,我的会长任命眼看就能下来。到时候请你顾问一下不就全齐了。”
杨有德不以为然地笑了笑:“秋虫协会有金五爷顾问着,我可不能撬这个行市。”
“嗐,这么大一协会,怎么不得三五个顾问啊。我知道以老弟这个身份不在乎什么顾问不顾问的,可这事实在不是我一个人能弄起来的,腾达老兄哪里自是没话说,再加上你,罗耀先他们再没蹶子尥了。这协会不都是咱的了?”周世昆一脸真诚地看着杨有德。
“嗯,说得不错。可秋虫协会怕没那么简单吧。光眼前这个宝盆大会就够张罗的了。”
“谁说不是呢。”周世昆俨然已经成了会长一般皱着眉头说道:“虽说高桥先生青眼有加,可我实在是个外行。这腰里硬,也不如朋友多是不是。老弟你就别推辞啦……”
杨有德站起来,在屋里转了半天说道:“唉,我本来一向和昆凡兄交情甚好,可惜他却遭此横祸……无奈,不帮老兄,怕是在昆凡兄灵前也不好说话……”
“对啊,我对蛐蛐罐这些玩意儿又不在行。这不,前儿在我们家姑娘屋里就看着一对罐,嘿,愣看不出好坏来……”
“满头可是有些日子不见了。我们灵犀见天儿往你们家跑,咱哥俩儿倒是难得见着……你刚说见着一对罐,是什么样的?”
“我也没看清啊,我们家姑娘跟宝贝似的,说什么都不让我碰,唉,女大不由爷喽……”
“什么色的?”
“黄不啦叽的,上面还刻了点子稀奇古怪的字。。”
杨有德心里一震,故作不在意地说道:“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……蔓汀又不好这个东西,打哪儿来的呢?”
“我还真不知道……”
杨有德低头想了想:“嗐,反正是自己家的东西,留着总没错。拿出来好歹能蒙一阵子……对了,我听说前阵子老兄请了个蛐蛐把,怎么着,踅摸着好虫了吗?”
“别提了,那小子早让我赶走了,有事没事净给我惹麻烦……”
“哦,是这么回事……”杨有德若有所思地说道。周世昆着急地问道:“老弟,咱们说的事你到底什么注意啊?”
杨有德下了很大决心似的说道:“既然老兄开了口……这样吧,你有后什么事尽管来找我,小弟虽然不才,对古玩字画还略有些研究,就权当替老兄掌掌眼把把关了。顾问不顾问的,咱就不提了行吗?”
“行,只要有老弟帮忙,我这就算感激不尽了。”
“哪里哪里,咱们世交多年,不说这个话。得,我还得忙,回头定要去府上拜访,也看望看望嫂子……”
“老弟太客气了,我随时恭候大驾……”
周世昆出来,杨有德送他上车回去。周世昆得意地嘟囔着:“我不当会长也不知道拜访,这会儿倒知道殷勤了。哼,你们都给我等着吧。”
杨有德回到屋里拿起电话,接线员说道:“杨先生,您要哪里?”
杨有德犹豫着说道:“给我要……算了,我一会再打。”说着把电话放下,沉思起来。
周蔓汀闺房。
看到周世昆进来,周蔓汀连忙站在一边,十分紧张地等着他说话。周世昆柔声说道:“蔓汀,上次我在你这儿看见的那对蛐蛐罐呢,我看看。放心,我不要,就是看看……”
周蔓汀戒备地说道:“那罐不是我的,早还给人家了……”周蔓汀第一次撒谎,有些惊慌地补充道:“刚还的。”
“还给谁了?”周世昆不信任地说道:“你又不喜欢这东西,无缘无故地拿个蛐蛐罐干什么?”
“我,我是帮人家拿两天……人家要我就……”周蔓汀根本不会撒谎,越说越心慌。
周世昆哼了一声:“别告诉我是姓陈的那小子!咱们可是有头有脸的人家,我不许你和这些人搭葛!”
周蔓汀连忙说道:“不是他不是他,我,我是给灵犀妹妹拿着的……”
“哦?这可有意思了,回头我得问问去。”
周蔓汀再不知道说什么好了,一双秀美的手紧紧绞在一起。周世昆站起身说道:“上次我和你说的事,你还得好好想想。你也老大不小了,究竟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也该明白。我的前程说不定还真得靠你呢,你要是给我出妖蛾子可别怪我这当爹的!”说着走出房间,刘妈迎面走过来,低头让他过去,小跑着进了屋,对周蔓汀说道:“老爷是不是又逼你来着?”
“没有。”周蔓汀无力地说道。
“唉,你说说,天底下哪儿有这样当爹的……”刘妈嘟囔着,把手里的茶杯递给周蔓汀:“那你到底想好怎么办了吗?”
周蔓汀接过茶杯放在一边:“没什么好想的,我死也不肯答应他们。”说着还是哭了出来。
刘妈一惊,坐到周蔓汀身边,爱抚着她的头发叹了口气:“这叫什么事啊!这么好一闺女,他们愣是不亲……”
周蔓汀也委屈起来,嘤嘤地哭着:“刘妈,就你一个人疼我,你带我走吧……”
刘妈出神地看着可怜的姑娘,忽然一咬牙:“对,他们不要你,我要。我一个没儿没女的老妈子怕什么!蔓汀,只要你不怕吃苦,我也豁出去了……我不能眼看着你让他们这么糟践!”
周蔓汀离开刘妈,抓着她粗糙的双手说道:“我不怕吃苦,我什么都不怕。我跟您学种地,学干活……就是饿死我也认了!”
“傻孩子,我可舍不得让你饿死。”刘妈忽然又犹豫起来:“你放心,但凡是有点辙,我就不能让你受委屈!”
“您甭叫我什么大小姐了,就叫我蔓汀吧。刘妈,这个家就您最和我贴心了,您可得疼我。”周蔓汀把头贴着刘妈怀里,忍不住抽泣起来。
陈无忌孤单地躺在床上,手里是一方手帕,是那天周蔓汀为他擦血留下的,上面还带着几点血渍,和一丝似有若无的香味。外面的夜色越来越重,偶尔的犬吠让清冷的秋夜越发萧索。一种陌生的感觉漫了上来,那是自少年时代便跟着他的寂寞和孤独,在此之前却从未让他心动过。今天是为什么呢?陈无忌有些失神的想着,原来周蔓汀的影子早就印在他脑子里了。原来自己能在周家那个地方住了这些日子,全是因为这个影子:她在门前闪过的衣角,低头说话时嘴角的羞怯,躲在自己身后时的安然都让人无法忘记。陈无忌把手帕叠起来夹在指间看着,不知不觉地有微笑浮现在嘴角,猛然又清醒了似的坐起来,放下手帕,深深地吸了口气,刚才满面的柔情寂寥又变成波澜不惊的样子。
胡同深处,两个人影鬼魅般摸到陈无忌门前,划开门闩溜到房门外,打开一个油桶放倒在地,一股浓列煤油味飘散开来。一个人影把一块布头点着扔了上去,火苗飞快地吞噬了门槛,门扇,终于在秋风里越烧越大,发出猎猎的声音。
陈无忌被烈烈作响的风声惊醒,推开门,火焰已经挡住了大门。他飞快地把几个蛐蛐罐放进包袱,推开窗户跳了出去。火灾惊醒了左右邻居,纷纷提水来救。没多久,大火渐渐熄灭。看着地上被烧的漆黑的油桶,陈无忌明白完全明白过来。
秋虫协会办公室。
周世昆要通了高桥朗的电话:“高桥先生您现在方便吗,我有点宝盆大会的事想当面向您禀报。”
高桥朗的声音意外地冷淡:“我现在正忙着……”
“还有您上回说的哪个事……”周世昆急切地说道。
“以后再说吧……”
“那我过几天……”
“我过几天不在北平了……”
“啊?高桥先生,您是说您要离开北平?”
“是的。有什么事以后我们再联吧……”
“别,别挂……高桥先生,那您什么时候回来?您还回来吗?”
“还不太清楚,这是工作,恕我不能多说了。再会。”周世昆还想说话,高桥朗已经把电话挂了,他看着电话愣了会:“妈的,怎么都乱一块去了!”
陈无忌的住处,他正专心地看着那对彩瓷罐。杨灵犀歪头看着她,小翠好奇地看着二人。
过了会,陈无忌把罐放下:“杨小姐……”杨灵犀飞快地打断他:“什么洋小姐土小姐的,就叫我灵犀。”陈无忌嗯了一声继续说道:“这对罐都是假的?”
“假的?不是瓷器?”
“不是,是说这对罐不是前清的。”陈无忌知道杨灵犀调皮,笑了笑说着把罐翻过来:“这罐底有‘正斋主人制’的款儿,可这盖里却没有。这顶圈是万字纹,底圈却换了缠枝纹。正斋主人的罐从来没见过这样的,所以……”
“这么简单?那你还看了老半天。”
“我要一搭眼就说是假的,您不该说我糊弄您了吗。”
“哟,我还想着你是个老实人,谁知道也会这一套虚招儿,哼,那你说这对罐究竟好不好。”
“东西是不错,想必是故意仿的正斋主人这个罐。专门在这样明显的地方出现纰漏,很可能是正斋主人和朋友的戏作……”
“那到底是好还是不好啊?”
“好是好,可究竟不是真品。”
“我说呢……要不也不会给我。”
“这罐是谁给的你?”
“是我爸爸给我玩的。说我是要说出这罐的来历就给了我,合着他怎么都不吃亏,哼,我说出来这罐也不是真的,根本是故意刁难我,不!是刁难你。”说完杨灵犀调皮地笑了。
陈无忌也笑了笑:“其实这对罐明眼人一看全明戏。”
“是啊,你是明眼人,我是冤大头,两边都笑话我。”
“杨……灵犀小姐,杨先生看来是想教你鉴赏这些东西,才拿了这么一个又真又假的罐来。你可别误会他的一片心意。”
“灵犀就是灵犀吧,还灵犀小姐……偏你这么麻烦……哼,你和我爸爸倒是挺合辙的,好像我整天不学无术似的。”
“可惜我对此也没什么研究,不然也可以给您说说。”
“你还没研究,你粘上毛都快成猴了。”杨灵犀嘻嘻地笑起来,忽然板起脸:“还说呢,那天赢了日本人,好家伙,瞧你那豪横劲儿,人家想给你说句话都不成……”
陈无忌有些尴尬,不知道说什么,多嘴的小翠在忽然笑了:“可不是嘛,我们小姐把鞋底子都快跺漏了,恨不得跟拉洋车的一块儿跑呢。”
“去去去,你怎么那么多话,出去等着去!”杨灵犀满脸通红地嗔怪道。小翠得意地一笑,走出门去。屋里就剩下两个人,杨灵犀扭捏了一会,轻声说道:“陈大哥,你到底有什么打算啊。这日本人也赢了,眼看着晚秋也过了,没虫儿玩你怎么过活啊?”
“我也没什么打算,这几天给人家刻几个葫芦先盯对着……手艺人到哪儿都得安天命……”陈无忌淡淡地说道。
“怎么和你说话这么费劲啊,这会又没别人,你能不能别板着个脸,再这样我可生气了。”
杨灵犀清纯可爱的样子让陈无忌很放松,想起她对自己的帮助,也感到自己制造的距离感太明显,于是从包袱里拿出一个刻好的葫芦,葫芦腰上缠了几圈红线,拴了个中国结红穗子。陈无忌把葫芦放在杨灵犀跟前:“这是我前儿刚刻的,没舍得卖,给你吧。”
杨灵犀惊喜地抓起葫芦:“哎呀,真好看。可比上次的扇子笔筒好多了,难怪你没舍得卖,我要了!”一边拿在手里说玩不已,忽又想起什么似的说道:“对了,后来你也没见过周姐姐吧?”
“哦,没,没怎么见。”陈无忌不忍心撒谎,只好支吾着:“你们不是天天在一块儿吗。”
“我们当然总见得着了,又没说你藏了她。”杨灵犀狐疑地看了看陈无忌:“你们现在住这么近,早晚都能碰上。”
陈无忌嗯了一声,把蛐蛐罐放进锦盒:“这个你收好,别碰着。好歹也是前清的玩意儿。”
“咦?你不是说假的?”
“我是说这不是正斋主人的,可还是他那一代的东西。”
“哈,都赖我没听明白。我爸爸就让我说说是不是前清的,那这罐就是我的了!”杨灵犀暂时忘了周蔓汀,兴奋地说道:“是我的,可就由着我了……陈大哥,我把这对罐给了你好不好?”
“不好不好。”陈无忌连忙摆手:“你帮过我这么多,我还无以为报呢……”
“你哪儿那么多事啊,就当是换你这个葫芦行不行?”
“那你可亏大了,那葫芦不值钱。”
“我不管,我喜欢什么什么就好。”杨灵犀霸道地说道:“我就说葫芦比这个好。”
陈无忌宽容地笑了笑,杨灵犀想起什么似的说道:“对了,我爸爸还说有对刻了小篆的泥罐,几百年了,要是我说对了出处也给了我。”
陈无忌惊异地问道:“什么?小篆泥罐?”
“是啊,说比这个还好……”
陈无忌低头想了想:“你爸爸经商多年,有点好东西不奇怪。”
“我可不管,给我的才是好的,不给我什么都白搭。”
陈无忌对杨灵犀的刁蛮无计可施,只好笑起来,憨厚的神情让杨灵犀心里升起一股柔情,再也没心思挤兑人了:“你看这么着行不行,这对罐我留着也没用,回头再砸了。拿回去又怕我爸爸耍赖,干脆先放你这儿,就当你帮我看着呢还不行。”
陈无忌实在不想要,又不知道如何拒绝,一脸为难的样子。杨灵犀生了气,抱起锦盒说道:“爱要不要,不要我砸了它!”
陈无忌吓得连忙去抢:“千万别……”
“这是我的东西,我喜欢糟蹋!”
陈无忌用力拿过锦盒,杨灵犀还在赌气,两人拉扯了几下,手碰在一起,杨灵犀一害羞,松开盒子:“哼,哪儿有你这样的人!”`
陈无忌也有些敢干,把盒子放在桌子上,周蔓汀的那方手帕从袖子里掉了出来。杨灵犀眼疾手快地抓过来:“你怎么也用这种东西?咦?这么眼熟,这上面是什么啊?”
陈无忌慌乱间不知道如何解释,杨灵犀继续说道:“我想想,在哪儿见过这个花儿……对了,这不是周姐姐的……”她猛然打住话头,看着陈无忌:“你打哪儿来的这个?”
陈无忌脸涨得通红:“是,是周小姐落这儿的。”
杨灵犀一挑眉毛:“什么时候落这儿的?”
“上次几个青皮逼我斗蛐蛐,我,我没答应,打起来了……周小姐看见了,给我擦脸来着……”
“我怎么不知道你给人打架,周姐姐倒知道了?”杨灵犀一脸怀疑地说道:“你不是说没见着过吗?”
“那是早几天的事了。”
“哦,是这么回事。那你不碍的吧?”一种酸酸的感觉让杨灵犀眼圈发热:“看你这样儿也不像有事的,那,那我走了……”说着站起来抓起锦盒:“反正你也不喜欢,我还是拿走吧。”不等陈无忌回答,抱着锦盒出了门。小翠正在外面看天上的鸽子,冷不防杨灵犀把盒子扔了过来,吓得连忙接住:“哟,这是怎么了!”
“咱们走!”杨灵犀气冲冲走出门。
陈无忌跟着出来:“杨小姐……我……”
杨灵犀不搭茬径直走了出去,小翠抱着盒子,奇怪地看着两个人。
周世昆一脸沮丧地在书房唉声叹气,周太太不耐烦地说道:“当不上会长你整天死眉耷拉眼的,今儿都走马上任了,怎么还哭丧着个脸。”
周世昆叹了口气:“你知道什么啊!蛐蛐的斗季眼看就过去了,弄了个宝盆大会又不让我张罗,高桥那老小子说走就走,连个招呼都不打,我这个会长还不如个屁呢!”
“人李昆凡都能当,你那么能耐这是怎么了?”
“李昆凡全靠蛐蛐会挣钱,没赌局他一样歇菜。这个副会长要薪水没薪水,要津贴没津贴,你说我图什么!”
“闹了半天是这么回事,那你开始张罗的那么紧,把自己亲闺女都搭上了……”
“你少他妈废话!就算不当这个会长,咱闺女跟了日本人你也吃不了亏!得,你该干嘛干嘛去,我这烦着呢……”
周太太哼了一声走了出去,周世昆想了会叫周福进来:“你现在就出去,找找那个陈无忌,打听打听他和日本人究竟是怎么回事。”一边掏出几张钞票:“给,看着买个蒲包点心匣子什么的,别空手去。”周福答应一声接过那几块钱走了出去。
陈无忌呆呆地坐在屋里,看着手里半成品的一个葫芦,,忽然听到周福的声音叫门,连忙开门把他迎进来:“周大叔,您怎么来了。”
“还不是我们老爷的事。陈师傅,咱们爷们儿也别绕弯子,老爷让我来问问您是不是真的让日本人请了去……”
“没有,周大叔,我饿死也不会给日本人办事的。”
“我也不信。可我们老爷不干哪。再说了,如今街面上不少人说您跟日本干事呢。”
“清者自清,我总不能挨个找人去说吧。”
“可这也忒冤了点。”周福想了想说道:“不过话说回来,既然日本人好这个,给他们帮忙也算不了什么,好歹是个活路。那些个做买卖儿的,谁不卖给日本人货?”
“那可不一样,就算是死,死法也不一样。”
“得,这话当我没说。呵呵,我是替我们老爷发愁,好不容易靠上个日本人,人家还走了。嘿,瞧着吧,这几天有我们这些人受的了。”
“什么日本人走了?”
“就是那个叫什么高桥的糟老头子……”
陈无忌心里一阵轻松:“是这么回事……”
周福站起来说道:“得,既然没那么档子事,那我就走了。”
“您再坐会儿。”
“不坐了,我们老爷还不定要发什么邪呢,咱回见吧。”说着周福站起来,陈无忌送他出去,有心多问几句高桥朗的事,又不知道如何开口。两人走了几步,木村樱子忽然出现在胡同口。陈无忌硬着头皮走过去,木村惊喜地说道:“你果然在这里……”
周福小心地看了看这个奇怪的女人。陈无忌有些着急木村的不请自来:“木村小姐您有事吗?”
“哦,有一点事要打扰您……不过……”木村看了看周福:“你既然有朋友,那就改日再说吧。”
周福连忙说道:“没事没事,我这就走”说着打了个招呼走了。
陈无忌心里很别扭,不高兴地说道:“木村小姐,您输了斗局,还有什么事?”
木村抬头看了看陈无忌,神情中带着一丝不可捉摸的幽怨:“我能进去和您说吗?”
陈无忌只好把她请进屋里。木村沉默了一会才幽幽说道:“我就要离开北平了,这次是特意向您辞行来的。”
陈无忌有些意外地问道:“你去哪儿?”
“上峰的命令让我随军部工作一段时间……”木村的声音越来越小:“我知道您对我颇有成见。请您放心,此去我一定会尽自己的力量帮助中国人,请您一定相信我!”
木村的声音迫切真诚,陈无忌不禁有些感动:“木村小姐,我相信您的为人,只是你们军队的所作所为,怕也不是您能做得了主的。”
“可我愿意努力去做。经过上次的事情,我一直无法原谅自己,愿意多做一些事情来赎罪。”说着,木村的眼圈红了。陈无忌一下没了气,叹口气说道:“唉,要是所有日本人都像您这样想,又何至于此呢。”
木村偷偷擦了擦眼睛,低声说道:“陈先生,樱子此次随军离开,还不知道能否再回来……”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把梳子:“这是我母亲留给我的梳子,我从小都带在身边。日本已没了我的家人,我不愿这把梳子沾染了血迹。在日本是忌讳赠梳子的,可您是中国人,想必不会介意,所以冒昧地请您收下……万一我不幸身故,就请您把它烧掉。不情之请,还望您看在我们相识一场的缘分上成全。”说完深深鞠下躬去。
陈无忌觉得木村的要求很唐突,却又为她的言语所感:“这恐怕不合适吧……萍水相逢,我怕担当不起您的嘱托。”
“陈先生,本来中国是我一直向往的地方,可惜我们却以这样的方式认识,实在是遗憾。这次奉命随军工作,也是万不得已。我无亲无故,只怕死了之后没有一个怀念我的人……”木村说着眼泪已经掉了下来。
陈无忌沉吟良久,伸出双手轻轻接过那把小巧的木梳:“木村小姐,梳子先放在我这儿,等着您回来拿。”
“您也要多多保重,特务部已经有人注意您了……”
木村的话语满是惜别的情意,陈无忌分明地感觉到了:“谢谢您……这次的斗局,多蒙您相让。”
木村擦掉眼泪,微笑着说道:“本来这斗局就不公平,不管怎样我都是无法胜的。”
陈无忌心里暗暗叹息,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,木村也没说话,窗外的阳光让她的面容有种特别的美丽,日本女性的温柔含蓄表露无遗。陈无忌猛然一惊,连忙站起来:“木村小姐,上次那两头虫儿,您还是拿走吧。”
木村轻轻嗯了一声:“听说您会雕刻葫芦,樱子能否斗胆求得一个……”
陈无忌有些为难地说道:“陈某的手艺不精……”话还没说话,听木村幽幽地叹了口气,心一下软了,改口说道:“您可别嫌弃。”说着拿出一个砸好了底的大叶紫檀口金玉满堂叫罐,把那只藤花紫放进去。说也奇怪,这只秋虫儿一入罐便清脆地叫了几声。木村露出孩子一样的笑容:“真是动听……我一定会好好珍藏的,谢谢您。”
陈无忌笑了笑,木村樱子小心地把叫罐收起来:“樱子这就告辞了,您多保重。”
陈无忌连忙说道:“您也多保重……”
木村樱子走到门外站住,款款鞠躬:“承蒙您的帮助,樱子不会忘记的。”说完,再没迟疑径直走出狭窄的胡同。
陈无忌回到屋里,桌子上那把黄杨木梳发出淡淡的光泽,拿起来还能闻到木村樱子淡淡的香味。陈无忌连忙放下梳子,神情复杂地看着。
注:期待第十二章!
第十二章
杨灵犀坐在书房里生气,那对彩瓷罐放在一边。小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,乖乖地站着不敢说话。半天杨灵犀才叹了口气,把罐收进锦盒:“小翠,去,给老爷送去。”
小翠抱着盒子说道:“怎么您不要了?”
“要什么要!一对破蛐蛐罐有什么好的。哼,不高兴我砸了它。”
“哟,可别砸,您要是不喜欢还不如赏了我呢。”
“去去去,也不看看自己什么人,那罐是你能要的吗!”
小翠没想到杨灵犀如此说话,眼圈一下红了:“对,我一个贱丫头哪儿配要这么好的东西……”说着就要往外走。杨灵犀连忙跑过去搂住她:“哟,生气了?我刚才是胡说呢,你别往心里去。我什么时候当你是丫头来着。”一边把锦盒拿过来放下,忍不住又叹了口气。小翠擦擦眼睛说道:“小姐,我知道你心里有事,可又不和我说……”
“唉,有什么好说的了……你去看看老爷回来没……”
正说着,杨有德走了进来,看到锦盒笑起来:“怎么样,这罐的来历知道了吗?”
杨灵犀不敢让父亲看出自己的失常,低头说道:“知道了。”
“知道了?那你说说看。”
杨灵犀把陈无忌的话说了一遍,杨有德笑道:“说得不错,不过,这准不是你自己找来的。说吧,是哪位高人指点了迷津啊。”
杨灵犀赌气不想说陈无忌的名字,杨有德追问道:“怎么了?有什么不好说的。”
杨灵犀连忙说道:“是一个蛐蛐把式,我怕您说我……”
“嗐,这有什么说,手艺人没什么丢人的。你从哪儿找的把式?”
杨灵犀心里放松了点:“就是现在人们叫斗王的那个,前几天赢了日本人的陈师傅……”说完小心地看着父亲的神色。杨有德哦了一声:“原来是他啊,难得难得,我最近也听说了这位陈师傅的事,不简单……”
杨灵犀虽然还在生气,可心里还是甜丝丝的:“是啊,人家今年一场没输呢……”
“瞧你这丫头,一说斗虫就来劲……对了,爸爸上次不说了吗,你说出来历,还有对小篆罐让你看,怎么样,还敢试试吗?”杨有德慈祥地看着女儿说道。
杨灵犀无精打采地说道:“他说您这样的身份收藏点好东西不算什么稀罕的……”
“哦?你告诉他了?”
“嗯。”
“没说真假?”
“他又没见着,怎么能知道真假。”
“哦哦,可他怎么知道我说的是好东西?”
“是吧,他就说了这么一句。”杨灵犀奇怪地看着父亲:“您这么着急知道,那时候怎么不一块给我呢?”
杨有德马上笑起来:“东坡先生曾云‘君子可以寓意为物,虽微物足以为乐,虽尤物不足以为病’,这才是玩物之最高境界。爸爸也是想看看这位陈师傅如何看待这些俗物的……由此看来,他虽然只是个手艺人,却颇有雅士高人风范,难得……”
心上人被夸奖,杨灵犀心里很高兴:“你们真是说到一块儿去了……”
“呵呵,爸爸身陷俗事,却并不甘心与市侩商人为伍。倒是陈师傅慧眼识珠,等有机会,爸爸少不得要向他多多请教呢。”
杨灵犀嗯了一声,心里渐渐被喜悦充满,脸蛋儿泛起一层迷人的红晕。杨有德全看在眼里,嘴角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。
秋虫协会。
周世昆正和金五台说着什么,有人通报杨有德来访。周世昆连忙让请进来,金五台连忙说道:“既然有客来访,金某先告退,有事您再知会我。”
周世昆想了想:“也好,回头我到府上亲自拜访您。”
金五台走后,周世昆出去把杨有德迎进来:“杨老弟,我正说找你呢。明儿我就正是上任了,您可一定来捧场啊。”
“那是当然,我今天就是专为给周兄道贺的。”
“好好好,快请坐。”周世昆让干事把桌子上的卷册收拾出去说道:“这几天都在忙乎这个,简直是焦头烂额了……”
“呵呵,周兄事必躬亲,诚然是实干家的风格,老弟佩服的很。”
“嗐,不干怎么办。我是门外汉,若非高桥先生看重,做这个会长也是有心无力啊。”
“这秋虫协会会长,本就该周兄这样的人来作才对。试问若对市井风物一知半解,又怎么能掌握这满城的玩家呢。周兄谦和练达,自然是最佳人选了。”
“老弟此言愧不敢受啊。”周世昆得意地说道:“好在有金五台先生全力帮衬,我这才放了点心。不然高桥先生,王会长问下来可不好说话喽。”
“呵呵,您这就过虑了。秋虫协会虽说是新民会下属,揖唐先生却是无暇分心,再加上这几年由高桥先生亲自打理,已然是独立的部门了。可惜他有要务离京,不过,这协会可就是周兄一人的天下了。”
“哪里哪里……不瞒老弟,这明儿一上任了,我还真不知道该做点什么呢。眼看斗季已过,今年我是没戏唱喽。”想到白忙一场,周世昆不禁沮丧起来。
“呵呵,办法是人想出来的,这戏嘛,也不是没得唱。”
“哦,老弟有什么妙计赶紧说出来啊!”周世昆急不可待地问道。
杨有德不慌不忙地说道“这北京城玩虫儿的人何止万千,秋虫协会虽说只是民间组织,可也不是摆设。难道除了办蛐蛐会,就想不出别的办法吗?”
“还能有什么办法?老弟你就别卖关子了!”
“您想啊,这正经的玩家,哪个不养几十头虫,哪个没有百十来只罐。咱们协会是为他们服务的,没了秋虫协会谁还能玩虫儿?您作为会长,横是不能白给他们忙乎吧?”
“老弟的意思,向玩虫儿的收会费?”
“会费才几个钱……周兄可以变通一下,在税赋上想想……”说着用手指画了个圈。周世昆才明白过来:“哈哈,这税赋二字可是真妙!既然日本人让他们玩虫儿,又有咱们协会费心管着,就该按虫纳税!哈哈哈,妙!妙!”
“后面怎么做,就看老兄您的了。”
“不过老弟,这收虫税的事好说可不好办啊。”
“周兄,您只管想出个合适的税制,实行之际,老弟自然会帮忙的。”
“那可太好了,杨老弟,你可真是我的财神爷啊!得,我这就好好琢磨一下,到时候再请老弟斟酌。”
“好说好说。”杨有德微笑着说道。
中午,陈无忌刚从西花市回来,捅开火准备做点饭吃,忽然听到有人敲门,心里不知怎么怦怦跳得厉害。打开门,果然是周蔓汀站在外面,却没有刘妈陪着。陈无忌连忙把她让进来:“你怎么这时候来了,吃饭没呢?”
周蔓汀本来就很害羞,陈无忌熟悉亲切的问话让她稍微放松了点,把一个布包递给他:“我吃了……这是吴师傅刚蒸的素包子,鸡蛋韭菜的,你吃吗?”
“我吃鸡蛋。”陈无忌高兴地接过布包闻了闻:“吴师傅的手艺真没的说。”
周蔓汀嗯了一声:“我知道你从小吃素,可整天这么在外跑不吃点顶事的可不行。以后你甭自己做饭了,我让吴师傅给你送过来……”
“不用不用……忒麻烦了不好。”
“没事儿。”周蔓汀小声说道:“现在没人管我……”
陈无忌刚咬了一大口包子,听到这话吓了一跳:“没人管?出什么事了?”
周蔓汀不知道怎么解释,低头捏着自己的衣角,陈无忌着急地问道:“是不是你爸爸他……”
“不是不是,你别着急,我爸爸他什么都没说。”觉得这样说不对,周蔓汀又连忙解释道:“我爸爸是说,听说你现在跟日本人办事……让,让我问问……”她说不下去了,担心地看着陈无忌。
陈无忌心里已经全明白过来,没接话茬,咬了一口包子说道:“这包子真好吃,韭菜鸡蛋还有木耳,地道……我还以为吴师傅就会红烧肉哪。”
周蔓汀忍不住笑起来:“这是我看着吴师傅拌的馅,还搁了点金钩呢。”看看陈无忌连忙又说道:“这金钩就是提个鲜。我本来也不爱吃大荤,想着你该不会忌口这些……你要是不吃,我就拿回去……”
陈无忌笑了笑,把剩下的包子都塞进嘴里,鼓着腮帮子想说话却说不出来。周蔓汀扑哧笑出声来,倒了一碗水递给他。陈无忌吃完一个包子,又拿起一个。周蔓汀就在一边看着心疼地说道:“真不知道你这些年怎么过的,一个包子就馋成这样。”
“嗐,吃饭嘛,能填饱肚子就成。”
“想着你这些年……心里真不好受。”
陈无忌淡淡一笑没回答,周蔓汀忍不住又红了脸:“你不吃包子光看着我干什么。”
“我觉得你比包子好看。”陈无忌满心欢喜,忍不住开起玩笑。周蔓汀脸更红了,抓起一个包子塞进他嘴里:“真讨厌,这么大包子还堵不住你的嘴。”
陈无忌几口吃完包子:“真香,要是你拌的馅就更香了。”
周蔓汀声音小了下来:“我什么都不会,我是个没用的人。”
陈无忌吃力地咽下嘴里的包子:“我可没那意思……你来就是最好的了。”
“你要是不嫌我,以后我总能来……”
陈无忌连连点头,含糊不清地说道:“我不嫌!我一个蛐蛐把式……”正说着,一只温柔的小手捂在他嘴上:“你又说这个!你再说我就走了!”陈无忌连忙说道:“我不说了还不成吗,你别走,我包子还没吃完呢。”
周蔓汀哼了一声又坐下来,拿起一个包子递个他:“以后不许你再瞎说了!”
陈无忌叼着包子,从怀里掏出那方手帕:“擦擦你的手,都是油。”
周蔓汀没好意思伸手,看到他怀里露出一角木梳就问道:“哎?那是什么啊快掉了。”
陈无忌低头一看,连忙说道:“没什么,就是把木梳。”刚想收起来,周蔓汀说道:“什么木梳啊,我看看。”
万般无奈,陈无忌只好把梳子递过去。周蔓汀细细看着:“真好看……怎么是人用过的?”
陈无忌不知道如何解释,看周蔓汀神情变了才支吾着说道:“这是别人托我保管的……”
周蔓汀嗯了一声:“我知道了……”说着收起包袱站起来:“我走了,你歇着吧。”
陈无忌急忙说道:“怎么这就走了。再呆会吧……”
“不了,刘妈没跟着,我怕她惦记。”
“那什么,那梳子真是别人让我保管的……说好过阵子就拿走……”
“我知道,你好好给人拿着,别丢了。”
陈无忌急得抓耳挠腮,狠狠心说道:“嗐,这是那个日本女人托我保管的,她叫木村樱子,说要跟着军队上前线……没亲没故的,这木梳是她妈留给她的一个念想,怕丢了就暂时搁我这儿了……”
“那你更该给人好好看着了……”周蔓汀越说越委屈:“整天搁怀里,回头丢了都不知道。”
“我这不是没来得及放下吗!我这就放下,保准不再带着了。”
“不用了。你把手绢还我吧……”周蔓汀沉着脸伸出手来。
陈无忌紧紧抓住手绢:“我不给,这是我的了。”
周蔓汀哼了一声就要走,陈无忌拦住她:“不许走。”
“包子你都吃完了,还不让我走。”
“今儿不说清楚就不让你走。”
“有什么说不清楚的。我都清楚,你让我走……”
陈无忌伸开胳膊:“没说清楚,根本不是你想的那么回事。”
周蔓汀不再说话,想绕过陈无忌出去。他双手一抱,把她搂在怀里:“蔓汀,你怎么还不明白我的心思。我是你想的那样的人吗?”
陈无忌的怀抱让周蔓汀再也无力挣扎,只好把头扎进他的怀里。陈无忌贴着她软软的鬓边低声说道:“我心里只有你一个人,别的什么都放不下……”
周蔓汀不敢抬头低声说道:“谁知道你怎么想的。”
“我今儿就对天发誓,我心里就有你一个人!”陈无忌指着天说道:“要是有一句假话……”
话没说完,周蔓汀打断他说道:“别说了,我信你,我就是害怕。”
“你怕什么?”
“我,我怕哪天就再也见不着你了……”
“又瞎说。放心,有我在,就绝不会让你受委屈!可你得信得过我。行不行?”
周蔓汀抬起头看着陈无忌的眼睛:“我相信你。”
第十三章 伤情
第十三章
这年的秋天格外凉,天那么高,多远也看不到一丝云彩,只是一大片纯净的蓝色。不管是胡同口,还是街边的台阶上,午后的太阳地里总能找到一撮一撮晒太阳的人。和往年不同,虽不缺抱着罐揣着葫芦的,可难得见着有人开斗。人们都听说了要上秋虫税的消息,虽然还没准信,可足够让除了蛐蛐再养不起其他玩意儿的人着急了。
陈无忌静静地坐在屋里,面前的桌上放着一个打开的布包,里面放着大大小小十来把刻刀,缠在刀把上的麻绳已经磨得很旧了,刀刃却依然光亮,在漫射进来的尘埃中,仿佛有了生命一般闪着雪光。陈无忌摩挲良久,挑出一把又尖又长的刻刀,举在眼前缓慢地转动着,刀锋在阳光下变换着光芒……他把刻刀离自己更近一些,似乎想感知那种的寒意……
突然,门开了,周蔓汀出现在门外,看到陈无忌手里的刀子惊叫起来,伸手去抓。陈无忌吓了一跳,刀尖在周蔓汀手指上划了一道口子。她没有迟疑,一把手夺下刀子,和其他的一起卷起来背在身后,惊恐地看着陈无忌:“你怎么这么傻,你怎么这么傻……”
陈无忌明白过来,一边去抓她的手一边说道:“想哪儿去了,我是想收拾收拾东西呢……快让我看看你的手……”抓过周蔓汀那只手受伤的手,血已经流了出来,口子却不大。他连忙从怀里掏出手绢细细地包上:“傻丫头……快把刀子给我,小心再剌着。”
周蔓汀惊魂未定地说道:“我不给你……你别吓唬我……”说着几乎要哭出来。
陈无忌拉着她在椅子上坐下:“我刚才真的收拾包袱来着,看看刀钝了没……你也不问清楚……”
周蔓汀才放了点心,却依然紧紧攥着布包。陈无忌哄着拿过来,放在一边,看了看伤口:“还好,口子不大……”一边从包袱里翻出一小瓶白药,细细地敷上包好:“平常看你挺稳当的,今儿这是怎么了……”
周蔓汀抬眼看看陈无忌:“陈哥,你要是死了,我也不活了……“
陈无忌连忙说道:“好好的怎么说这个……你是不是也听说了什么?”
“我是听周大叔说的。怕你心里闷想不开,就想看看你……”
陈无忌苦笑一声,只觉得心里暖洋洋的,握着周蔓汀的手说道:“我可没有想不开,是你想多了。我倒是担心你来着……两天不见,不知道你好不好。”
周蔓汀脸色微红,任陈无忌握着自己的手:“我都好……就是前儿就听说这个事了,坐都作不稳。刘妈也忙着,我,我就自己来了。刚才叫门也没人答应,就自己进来了,谁知道……”她语气满是关怀,陈无忌忍不住怦然心动,反手握住她的手:“清者自清。我虽然着急,却因为这个事对自己多一个提点,倒不全是坏事。
“你是大男人,自然想得开,要是我可不知道怎么办了……哼!不知道是些什么人,出这样恶毒的法子……恨不得用刀杀了他们!”这样凶狠的话,从周蔓汀嘴里说出来格外有意思,陈无忌不禁笑了:“你刚才可是吓了我一大跳,风风火火的像李逵似的……”
“人家怕你出事,你还挤兑我。”周蔓汀撒娇地说道。
陈无忌开心地笑起来,忽然觉得很感动,看着这个真诚的姑娘不知道说些什么。她也羞地低下头,站起来似乎想走出去,陈无忌拉着她靠近自己。两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,窗外斜射的阳关,带着些秋风的凉意洒在两人身上,让时间都停止了。
杨灵犀呆呆地看着桌上的饭,一口也没动。小翠在一边站着:“小姐,你倒是吃啊。”
“我不饿。”杨灵犀把筷子扔下:“不吃了不吃了,让他们撤了去。”说着走回自己的房间:“小翠,咱们干点什么啊。”
“您问我哪?”小翠调皮地说道:“让我好好想想啊。嗯……实在是没事干,不如咱们出去转转,最好能碰上熟人,最好是碰上陈师傅这样的熟人,您说呢?”说完捂着嘴笑起来。杨灵犀站起来想抓她,又觉得害羞,发狠说道:“转就转,我还怕你个小丫头片子说了!”小翠又笑了,帮她拿起包悄悄地跟在后面。
此时的街上没什么人,巡警也在角落里打着瞌睡。杨灵犀走着走着忽然后悔了:“我不想去了。”小翠停下来没说话,她继续说道:“我还是去找周姐姐的好。你说呢?”
“我说啊,你找谁我都得跟着去。”
“你个贫嘴的丫头,哼,没正经。走,咱们去找周姐姐,顺便让她看看你写的字有长进没。”
两人转到周家大门,敲开门,周福睡眼惺忪地走出来:“哟,是灵犀小姐啊,您怎么这时候来了,快进来。”
“我周姐姐在屋吗?”杨灵犀一边走一边问。
“该在的吧,没见着出去。”
“哦,那我进去看看。”杨灵犀说着走到周蔓汀房门外,听了听没动静,悄悄推开门想吓周蔓汀一下,却发现屋里没人,不禁嘟囔着:“这个家伙,不锁门就出去,干什么去了这是!”刚说完,想起什么似的闭上嘴,愣在那里。小翠在一边说道:“这个周姐姐,现在还真难找……”
杨灵犀不再说话扭头就往外走, 到了大街上又停下来。小翠不敢再调皮,只在后面跟着。杨灵犀犹豫了一下,转身向四头胡同走去。小翠偷偷笑了:“明摆着想着人家,还装……”
杨灵犀走到陈无忌门前,脚步慢下来,侧耳听了听没什么动静,想敲门又示意小翠敲。小翠故意轻轻敲了两下。杨灵犀气地扬起手,才发现门虚掩着。轻轻推开,小院里非常安静,正屋的门也半开着。她悄悄走过去,正好看到周蔓汀偎在陈无忌怀里,阳关下两人亲密的身影格外逼真。
小翠在后面看到杨灵犀木头似的没动静,也想过去看看。还没走到,杨灵犀忽然转过身,眼睛里都是泪水。她吓了一跳急忙问道:“小姐您这是怎么了,见着鬼啦!”
杨灵犀还没说话,屋里隐约传来陈无忌的声音:“没事,是灵犀……”随后走出门口,神情还算从容,脸色却脸色通红,小翠好奇地问道:“陈师傅,您这是喝了多少啊……”
陈无忌尴尬地笑了笑,杨灵犀拨开小翠冲出门去。小翠慌忙跟着:“今儿怎么了这都是!”
看见陈无忌回来,周蔓汀脸红着低声说道:“都是你……不知道关门……这下还不让灵犀笑话死……”
陈无忌此时也有心慌,杨灵犀反常的举动证实看他的怀疑:“蔓汀,有些话我得告诉你,可你别瞎想成吗?”
陈无忌严肃的神情让周蔓汀从羞涩中清醒过来:“什么话?你说吧,我不瞎想。”
陈无忌坐下来,想了想说道:“上次,上次杨小姐来看我,看见你的手绢在我怀里,不知道怎么就生气走了……刚才也是,话也不说就走了,好像还哭来着……我寻思,她,她……”陈无忌说不出来,只好求助地看着周蔓汀。她一时没听明白,过了会才醒悟过来:“你是说,灵犀妹妹她……”
陈无忌点点头:“我倒愿意是自己多心了,可你和她……我觉得还是说明白了好。”
周蔓汀没说话,低头想了一会才说道:“我也想起来了,灵犀妹妹对你……”
陈无忌走过去轻轻握住她的手:“我只担心你多心,怕想歪了我。杨小姐那儿,她一直帮着我,我也不好说什么。”
周蔓汀点点头:“我知道你的心思,灵犀妹妹年纪小,我是怕她想多了……”
“那,对时候你和她说开了?”陈无忌毫无主意地说道。
“我,我怎么说啊。”周蔓汀为难地说道:“这都没脸见她了……”
“那就只好等等看了,蔓汀,你不多心,我什么都不怕。”
周蔓汀嗯了一声,看看陈无忌,他的笑容让感觉好了很多,轻轻把头靠在他胸前,里面传出的心跳踏实而清晰。周蔓汀用轻不可闻的声音说道:“有你……我也什么都不怕。”
杨灵犀一路哭着,小翠着急地说道:“我的祖宗啊,到底怎么了您可是说一声啊,这算怎么回事。陈师傅家里有鬼啊……”
杨灵犀恨声说道:“可不就是有鬼吗!哼,我,我真是见了鬼了!”
“到底什么鬼您好歹说说啊,大头鬼还是无常鬼……哎哟,可急死我了!”
“你急什么急,我都不急……”杨灵犀说着却哭得更厉害了,怒气冲冲叫开门,一进屋再也忍不住,趴在床上哭起来。小翠在一边愁眉苦脸地看着:“得,你不说,我去问问那个陈无忌,怎么照面都没打,就把我们小姐欺负成这样!”说着就要走,杨灵犀喊道:“站住!你跟着添什么乱!”
小翠气地直跺脚:“得,是我添乱,我不管了还不成嘛!您哭去吧,我看能哭出什么花儿来。”说完也气鼓鼓地坐下不再说话。
杨灵犀一个人哭了会,忽然觉得没了意思,坐起来发呆,看小翠还生气不理她,叫了一声也不答应,自己擦了擦眼泪走过去说道:“好妹子,别生气,都赖我还不成吗?”话没说完委屈劲又上来了,又哽咽起来。小翠大人似的叹了口气:“我哪儿敢生气,我惹得起您嘛……说说吧,刚才到底怎么回事?”
杨灵犀,坐下来,眼睛直看着床头陈无忌刻的那只葫芦什么都没说。小翠歪头看了看,似乎明白了点什么:“您刚还见着谁了?”
杨灵犀哼了一声:“真没成想,她也会糊弄人。”
“谁啊,谁糊弄您了?陈大哥?”小翠试探地问道。
“他就比棒槌多对耳朵,能糊弄谁,还不是,还不是……”杨灵犀想说狠话,又舍不得,只好继续叹着气:“是周姐姐……”
“什么?周姐姐,她,她,她,她……”小翠很有些意外:“周姐姐在陈师傅屋里?”没等杨灵犀回答,她已经全明白过来:“哈,这可真稀罕,周姐姐那样的大小姐,也,也……”她没继续说下去,脸却红了。
杨灵犀轻轻呸了一下说道:“净瞎说,也什么也,什么都没也!”想起刚才两人拥抱的样子,心里又酸又疼,狠狠抓起枕头扔在床上:“算了,爱谁谁,和我有什么关系。哼,你们好去吧,好去吧!”说完赌气地躺在床上。小翠也发了会呆,半晌才大人似的摇摇头,扯过被子给杨灵犀盖上:“我说吧,哪儿也不去,您偏要去,这下好了,熟人是碰上了,您自个也惹了一肚子委屈。”说完也叹了口气,小声嘀咕着:“净些个没良心的……哼!”
杨灵犀听着小翠的牢骚,想笑却更委屈了,转身继续躺着,越想越难受,眼泪忍不住地流下来,又想:这二人是自己心里最亲密的伙伴,以后该怎样面对呢。
兴亚院华北联络部办公室。
武田熙、高桥朗、杨有德、周世昆和木村樱子都在。武田熙坐在办公桌后面,示意木村为大家倒茶。杨有德飞快地看了木村暴露在衣服外面的脖颈一眼,周世昆站起来双手捧过茶杯连声道谢。武田熙看着,微笑地说道:“这次宝盆大会有杨周二位鼎力相助定会圆满成功。武田以茶代酒,先敬二位。”
周世昆连忙站起来,哈腰端着茶杯:“谢谢武田先生,谢谢……得到您的厚望,周某不胜荣幸,定然鞠躬尽瘁死而后已。”
武田熙笑着点点头,杨有德端起茶杯说道:“有周会长这样的人才,这宝盆大会已经成功了一半……”
高桥朗也笑着说道:“民间老盆良莠不齐,还望杨先生时时照顾,加以甄别。不要搞成四不像才好。”
“高桥先生请放心,杨某会把每只盆都编号入册,这样一来,京城玩虫儿的名家,也就尽在掌握了。”
“很好。各位,大日本天皇陛下最近对中国的斗蛩忽然很有兴趣。几位若能得到值得一看的好盆进呈,天皇陛下想必会非常高兴。武田先生的意思,这次宝盆大会若举办成功,最大的功臣就是下一位秋虫协会的正会长。届时,协会也将脱离新民会,作为东亚共荣的文化管里课,正式归入日本兴亚院华北连络部文化局。各位一定要多多协助才是。”
武田熙点点头,周世昆恨不得满口答应一下,可心里又全无底气。杨有德虽然态度谦恭,可一说话就吸引了日本人的注意力,自己若太着急,必然被他看出破绽。于是咳嗽一声说道:“周某也已经派下所有干事,遍访人家,不论是否参加了协会,都记录在案,天皇陛下所好,自然是肝脑涂地在所不惜……”
武田熙:“很好很好……不过,前不久警察厅的邓局长,不是已经着手在做这个事了吗,周先生可以请他帮忙。”
周世昆愣了一下:“我怎么没听说……”
杨有德连忙说道:“那时候您还没到协会呢不是……”
周世昆不高兴地看了看杨有德一眼,转头说道:“武田先生,邓局长收集的资料是否可以给我们协会一用?”
“那是自然,不过具体事项还说应该问杨先生吧……将北京蛐蛐把式造册登记,本就是杨先生的主意……”武田熙微笑着看着两个人。
杨有德略有些尴尬:“这项工作才刚开始,十分杂乱繁琐,不过很快就会整理出来,放在周会长办公桌上。”
周世昆并不买账,却不敢表现出来:“那就多谢杨老弟了……”
高桥朗早看出二人的尴尬,笑了笑说道:“其实今年蛐蛐会开赛以来,兴亚院早已着手此事了,只是一直没有公开,回头可以请樱子帮忙,将所有资料汇总……特务部现在也很重视这个活动,认为是弘扬东亚共的一个好机会,请各位一定加油。”
杨周二人连忙答应,木村樱子小声说道:“可是高桥老师,军部不是要调樱子随军吗?怎么……”
武田熙笑道:“我忘了告诉你,特务部已经和军部商量过了,你暂时不用随军,高桥君已经荣升特务部文化课课长,马上要去上海公干,有些事情需要你的帮助……稍后我会有资料给你。”
木村十分意外:“是这样……是,樱子明白了。”
周世昆小心地插嘴问道:“我先恭喜高桥先生荣升……不过高桥先生此次去上海,什么时候才回来呢?”
“这是特务部的安排,不方便公开,请周先生谅解。”
“武田先生您别误会,因为高桥先生全力推荐,周某才做了会长。我只是随便问问,也是说不敢忘本的意思……”
这时高桥朗说道:“周先生美意,高桥不胜感激。只是宝盆大赛就全靠几位费心了……”
周世昆和杨有德连忙答应,武田熙和高桥朗相视而笑,只有木村樱子坐在那里,脸上有一丝不可捉摸的神情。
杨周二人从兴亚院出来,周世昆说道:“杨老弟,这可是你的不对了。邓老弟和你我都是老交情,这蛐蛐把式的底细,你怎么能藏起来。”
杨有德笑着说道:“周兄你多心了,这北京玩蛐蛐儿上讲究的人家何止百千,不经筛选,那可是大海捞针哪……”
“算了吧,你甭揣着明白装糊涂了。咱们又不是头一年打交道……”
杨有德收起笑容:“周兄,您可不该说这样的话。这本就是兴亚院的事,我虽非秋虫协会的人,可也是受人之托终人之事,假如是老兄你先说的,杨某断不会如此。难道杨某连这样的轻重主次都不分了吗?”
周世昆一时没了话反驳,哼了一声说道:“算了吧,你做顾问不是也没告诉我……”
“呵呵,这顾问算什么?宝盆大会不是您的,也不是我的,那是兴亚院一手操办的。你我能做的就是让日本人找不出麻烦,再说了,这玩家究竟是秋虫协会的会员,是您疏于计划,可不能怪责兄弟我吧?”
周世昆说不过杨有德,气呼呼地不说话。杨有德温和地说道:“周兄,你我多年的交情。高桥先生能知道的,你也能知道。我怎么会故意瞒着你……不过是时机未到罢了,老兄你就别多心啦,到时候杨某自然鼎力相助,一等宝盆大会结束,您扶了正,难道会有我的坏处?呵呵?”
“这话也是。”周世昆点点头,可心里还是不对劲,又无法再说什么。杨有德拍了拍他:“得,今儿我做东,咱哥俩小酌一二如何?”
“今儿就算了,这宝盆大会好些是事我还糊涂着呢,咱们改日吧。”
周世昆回到家里,越想越生气:“这他妈不是明摆着合伙挤兑我吗,合着我那燕窝鱼翅都喂了狗了!好你个邓腾达,不帮我就算了,反过来帮杨有德这个老狐狸!好,你们都给我等着,我还非把这个会长做下去不可!我还就不信了,皇宫里我们家都玩得转,对付不了你们这几个货……周福,把小姐给我叫来!”
周福跑进来:“老爷您叫我?”
“小姐在家吗?”
“哟,我还真不知道,我给您瞧瞧去……”
“等等……”周世昆想了想说道:“你先出去,我想想……”说着拿起电话摇了摇:“总机啊,我要高桥朗先生……诶,高桥先生,我是周世昆啊。您好您好,有这么个事,您不是过几天要出门嘛,我这有点薄礼给您饯行……对,您甭客气,这也是我们中国人的礼法啊,您可不能推辞……您放心,耽误不了您的时间……对……您什么时候有空……得嘞,就明儿晚上,我一定准时到府上,不过,您那里得方便才行……那最好那最好,好,咱们明天见……洒哟娜啦,洒哟娜啦……”
周世昆放下电话,坐在那里想了想,走到睡房,周太太刚打扮齐整:“哟,这么早就回来啦,我正要出去呢。王太太的干弟弟给她送了只烤乳猪,让我们过去一块尝尝,顺便打几圈。嘿,这烤乳猪可是有日子吃不着了……”说着不等周世昆回答,抓起包招呼着自己的丫头:“我走了,有什么事回来再说。”
周世昆看着老婆自顾出了门,嘿了一声说道:“得,倒也他妈的清静。”一边转身向周蔓汀闺房走去,在门外听了听推门进去。周蔓汀正在看书,看到父亲进来有些不知所措。周世昆没说话,转圈看了看,想了想说道:“蔓汀啊,爸爸给你商量个事行不行?”
周蔓汀心里一紧,小声说道:“什么事您说吧。”
“是这么回事。前阵子我不是说过,想把你许给日本人吗。别着急,听我说完。”周世昆摆了摆手:“现在呢,我不打算这么做了……”
周蔓汀本来吓得脸上已经没了血色,听到这话不禁喜出望外:“爸爸,您说的是真的?!”
周世昆嗯了一声:“是啊,爸爸也不想这么马虎的就把你许给别人,对不住你啊,是不是?”
周蔓汀激动地几乎要哭出来,周世昆继续说道:“不过,你也算个大闺女了,也得知道给家里分担点……你知书达理,倒也是个好事……这么着,明儿我想带着你拜访高桥先生一趟,他已经高升到特务部任职了……好歹你们都是读过书的,比我有话说。”
周蔓汀刚放下的心又提了提来,小心地说道:“可我一个女孩家的,怎么能这么抛头露面呢,您还说自个去吧……”
“你放心,我早就安排好了。”周世昆打断女儿的话:“明儿晚上高桥先生自己在家,没别人……”
“我又不知道说什么,爸爸,您就别让我去了!”
“你怎么那么多废话。”周世昆急躁起来:“让你去,是让你替我陪高桥先生的!你以为现在是个人就能进人家家里吗!不知好歹的东西!”
周蔓汀生怕父亲翻脸,连忙说道:“可我真不知道说什么……我怕丢您的人……”
周世昆神色缓和了一些:“没事,我呆一下就走,就剩下你和高桥先生俩人,有什么丢人不丢人。”想了想又小声说道:“我告诉你,这秋虫协会可马上就要归兴亚院了,那可是……”
周世昆话还没说完,周蔓汀已经哭了起来:“您说什么?您让我自己……”她惊慌失措地连声喊道:“我不!爸爸,您不能这样,我是您的亲生女儿啊……爸爸,求求您别这样行吗?我给您跪下了!”说着,重重地跪在地下,连连磕头:“爸爸,求求您了,别让我去行不行……”
周世昆本来还有些愧疚,这时忽又来了气:“快起来,看看你……哪还有一点大家闺秀的样子,怎么这么不听话!”
第十三章 入狱
周蔓汀爬到周世昆跟前,抓着他的衣服哀求道:“爸爸,您别生气,求求您,只要您不让我去……您说什么我都听……爸爸,您千万别让我去啊!”
周世昆甩开女儿的手:“什么混帐话!我养你这么大,难不成这点主都做不了!我又没把你卖进窑子!高桥先生是特务部的干部,还能亏了你不成!怎么这么四六不懂!”
周蔓汀知道再没希望,站起来看着周世昆:“爸爸,就算您把我杀了,我也不去!”
周世昆猛地站起来:“什么!你敢这么和我说话,我他妈算是白养活你个白眼狼了。周福,给我进来,把这个忤逆的东西给我捆起来,现在就送走!”
周福进来,左右为难地看着:“老爷,您别生气,父女俩什么话不能慢慢说啊……”
“你哪儿那么多废话,这事轮到你插嘴吗!去,把她给我捆起来!”周世昆冷冷地看着周蔓汀。她浑身颤抖着,颤抖着一步步向后退,周福怕她吓坏了,轻声说道:“大小姐您别着急……”
话音还没落,周蔓汀已经转过身来,冲着墙角一个半人多高的瓷花瓶撞过去,随着一声巨响,她摔倒在地上,鲜血从额头流出来,很快浸湿了地下的瓷片。周福大惊失色,过去扶起来周蔓汀,周世昆在一边大声骂道:“好你个小畜生,宁死也不听我的话,好!周福,不许叫大夫,我今天倒要看看她死了死不了!”
周蔓汀半躺在地下,却觉不到一点疼痛,父亲的话让她浑身一震,颤抖的手摸到一片瓷片,慢慢抓紧,忽然脖颈上用力一划,雪白的肌肤马上裂开一个大口子,鲜血喷泉一样喷了出来。周福吓傻了,手一松,周蔓汀重重摔在地上,昏死过去。
周世昆这时也有些惊慌,生怕女儿死了,无法向高桥朗交代,过去踢了周福一脚:“别他妈哆嗦了,快点找东西把口子堵住。”转身出来喊道:“奉邦,奉邦……”
刘妈已经从偏院跑过来了:“大少爷两天没回来了……出什么事了老爷?我怎么听哗啦一声响……”
“别废话了,小姐伤着了,快叫车……叫大夫去!”
刘妈一听周蔓汀受伤也吓傻了,连忙向她房间跑去,周世昆喊道:“你去干什么,赶紧叫车去啊!”刘妈这才醒过神来,一边跑出出大门一边哭着:“我的老天爷,这才一会的功夫,这是怎么了,丫头,你可得挺住啊……洋车,洋车……”
陈无忌和袁大庆在胡同里串着,大庆肩上背着个包袱,有巡警盘问,就说俩人的收旧棉花的。这天的天气不错,街角旮旯有不少人扎堆,也有斗虫儿的。袁大庆看了几局,没发现什么不对劲,不禁嘟囔道:“妈的,这帮王八蛋别让我逮着!”说着偷偷摸了摸腰里藏的一把匕首:“我非他妈花了你不可!”陈无忌一脸的严肃,始终没说话。袁大庆暗暗叹口气:“陈哥,咱这么转真不是个法子,再让日本人给抓了,更没个头了。”
快晌午的时候,二人还是一无所获,找了个小饭馆吃面,忽然听到外面有喧哗,走出去一看,几个人正拉扯着,却是几个半大孩子,其中一个癞痢头正在夺一个小胖墩的蛐蛐罐:“老子是斗王的徒弟,你敢跟我叫板,快点给我松开听见没,信不信我花了你丫的!”
小胖墩又怕又舍不得自己的蛐蛐罐:“我又没说给你玩钱,你凭什么抢我的罐。”
癞痢头和几个同伴把小胖墩按到地上,把蛐蛐罐抢了过来:“敢斗就敢服输,没钱你有罐,咱们走!”说完和几个孩子扬长而去,剩下小胖墩在地上号啕大哭。袁大庆刚要冲过去,陈无忌拉住他:“别着急,咱们慢慢跟着。”
癞痢头带着几个孩子串过几条胡同,一个孩子问道:“这罐才值几个钱啊,犯得着吗。”
癞痢头说道:“你知道个屁,快嘴李说了,抢一个罐给一块钱,你管他那么多呢。等会拿了钱,咱们吃暴肚去。”几个孩子纷纷咽者口水齐声喊道:“好啊……”
陈无忌对袁大庆小声说道:“这些孩子肯定有大人在后面指使……”
袁大庆点点头,这时癞痢头和那些孩子却停了下来,看了看身后,在一个太阳地的墙跟坐了,围着一只罐玩了起来。袁大庆嘿了一声:“这帮小兔崽子真他妈滑……”
陈无忌拉着他躲在墙角后面,不时探头看看。忽然,那帮孩子不见了,袁大庆骂了一声撒腿跑过去,陈无忌连忙跟上。刚转过那个墙角,迎面正撞上癞痢头,手里拿着那只泥罐,带着哭腔说道:“大爷大爷,您别打我,我给您罐还不成吗,求您了别打我。”
陈无忌一愣:“我不打你,我就问你点事。”说着往前走了一步,癞痢头惊恐万状地喊起来:“你别过来,你别过来,我都给你还不成吗。”说着把罐扔进陈无忌怀里,几个孩子也大声哭起来:“斗王,您别打我们,我们怕您还不成吗。我们把罐都给您还不成吗。”
陈无忌猛然醒悟过来,退后一步,忽然听到有人喊道:“嘿,你们几个,干什么的!”同时两个巡警赶了过来。袁大庆感觉不对劲,刚要提醒陈无忌,癞痢头忽然一头向陈无忌撞了过去,满是秃疮的头正好碰在那只泥罐上,血一下流出来。陈无忌也明白事情麻烦了,可又担心癞痢头的伤,脚步一慢,巡警已经赶了过来:“嘿,干什么呢你们?哟,这孩子的脑袋怎么了这是。”说着用警棍指着陈无忌和袁大庆:“你们是什么人,怎么打一个孩子?”
陈无忌还没说话,几个孩子异口同声哭喊道:“巡爷,这人非要抢我们的罐,不给还打人,您瞧这个大窟窿。”
巡警这时已经看见癞痢头只是秃疮破了:“什么大窟窿,说的那么邪乎……不过你这人这么一大个子,怎么欺负孩子……”
陈无忌连忙说道:“这位巡爷,我没欺负他,我就是想问点事……”
癞痢头捂着脑袋,把血抹的满脸都是:“巡警大爷,您可别听他的。他就是那个斗王,专门抢人蛐蛐罐的。我就这么一个破罐,他也非得抢走,我不给,就把我脑袋给开了。您瞅瞅,罐都碎了。我的脑袋再长秃疮,可也不是给他砸的啊,大爷,您得给我们作主啊!”说着大声嚎啕起来。
袁大庆一把抓住癞痢头的脖领子:“你个小王八蛋,说,是谁让你们这么干的。”
巡警拨拉开袁大庆:“嘿嘿嘿,你是干嘛的,这儿有你说话的份儿吗!”
袁大庆肺都气炸了:“怎么没我说话的份,我亲眼看着的,我们没欺负他!“
巡警看了看他:“你喊什么,你是巡警还是我是巡警。听着,给我一边去……”一边对陈无忌说道:“怎么着?你就是斗王?在天和赢了日本人的那个斗王?”
陈无忌连忙说道:“是我,可不是斗王……”
“甭废话。”巡警歪头看着陈无忌:“你小子可以啊,这阵子在街面上可给我们惹了不少麻烦,今天正合适,撞到我老黑手里了,跟我局子里走一趟吧。”
陈无忌客气地说道:“黑巡长,您得把事弄明白喽。我们就是想问点事,碰都没碰这个孩子,是他自己撞过来的。”
癞痢头躲在黑巡长身后说道:“我傻呀我,从小我就不让人碰我的脑袋,凭什么撞你。你怀里有宝贝啊,不就一个破罐嘛!”
“你先闭嘴,我看你还是没事!”黑巡长骂了一句,又对陈无忌说道:“是啊,你怀里的罐是谁的。”几个孩子马上叫起来:“就是我们的,就这个破罐,给了他还打人……”
黑巡长不耐烦起来:“都他妈给我闭嘴,今儿谁也别走,都跟我回走……”
陈无忌还想解释,癞痢头却一声胡哨,几个孩子撒腿就跑,一会儿功夫就消失在胡同里了。袁大庆讥笑着说道:“怎么着,人证跑了,您横是不能就抓我们俩吧。”
黑巡长气呼呼地看着癞痢头逃跑的方向,瞪了一眼袁大庆:“怎么着,我今儿就抓你们俩了!”
几个巡警过来就抓袁大庆,他用力挣扎,腰里的匕首掉了出来,巡警大惊失色:“好你个小妹妹儿的,光天化日里身藏凶器,还说不是歹人!”说着用力吹响警哨,很快几个巡警从四处赶了过来。陈无忌看着袁大庆,重重地叹了口气。
此时,周家的混乱已经平息下来。周福送大夫出门,周世昆铁青着脸对所有人说道:“你们都给我记住,看好了小姐,不许她出门一步,谁要敢让她出去,把腿打折了!”
刘妈眼圈通红地守着昏迷的周蔓汀,嘴里嘟囔着:“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,您大发慈悲,保佑我们小姐平安哪……我们小姐打小就听话心软,从没做过一点对不住人的事,该谁死也不该她死啊……观音菩萨我求求您保佑我们小姐,没钱给您塑金身,我见天儿给你您烧香磕头还不成吗?我们蔓汀可谁都没得罪过,她不该有这个劫数啊……”一边念着,一边落泪:“小姐你快点醒过来吧,你醒了说什么我都照办……”
这时周福挑帘进来,后面跟着吴胖子,端着个大盆。周福小声说道:“刘妈您甭念了,大夫不都说了不碍的嘛。瓷片钝,没剌多深的口子……您再这么念下去,连我们都得晕菜了……吴胖子熬了当归补血汤,在水里温着,等会你喂小姐喝点,啊?”说着叹口气走了出去。
刘妈连声嗯嗯着,自顾地看着脸色苍白的周蔓汀,不知过了多久,她的嘴唇动了动。刘妈连忙喊道:“蔓汀,蔓汀……”
周蔓汀终于睁开眼,虚弱地说道:“我这是在哪儿呢?”
刘妈忍住眼泪:“别乱动孩子,你这是在客房呢。没别人就我……”说着忍不住要哭出来:“你安生地躺着,我给你盛点汤……”
周蔓汀闭上眼睛,脖子上的纱布让她很不舒服,扭了扭,隐约又有血水渗出来。刘妈端过汤连忙按住她:“可不许乱动缓,听话……”一边端起汤,舀了一汤匙,在嘴边试了试放在周蔓汀唇前。她娇艳柔软的嘴唇此时以全无血色。刘妈越看越心疼,背过身用袖子擦了擦眼泪继续喂她喝汤。半碗汤下去,周蔓汀脸上似乎多了点血色,衬着苍白的皮肤,看起来更可怜。刘妈小声说道:“还疼吗?再睡会,我守着你。”
周蔓汀轻微地摇摇头,喃喃自语道:“怎么死也这么难啊……”
“傻孩子,什么死不死的。人死哪儿那么容易,都是爹妈给的命,可不能瞎说……”想起周世昆和她老婆,刘妈打住了话头,顿了下说道:“你这会儿身子虚,别想多了,留神累着……”
“刘妈,陈大哥呢,他怎么没来看我?”
刘妈摸了摸周蔓汀的额头:“哟,怎么烫,这可怎么办。对了,大夫给的药,让我找找……”她慌乱地在桌子找到药,用水化开了喂给周蔓汀。她皱着眉头说道:“真苦,我不吃……”
“听话,吃了就不烧了。”刘妈随手把东西收拾好:“再睡会,放心,有我在这儿呢。”
“我不睡,刘妈,我想见陈大哥,你让他来看看我行吗?”周蔓汀的眼角落下泪来:“你让他带我走吧,我听话……”
刘妈按住周蔓汀,眼泪也忍不住了:“行,你好好睡觉,等你醒过来,你陈大哥就来了。”
“真的,刘妈你别骗我……他来了,你可得叫醒我……”
“放心吧,他来了你肯定醒……”刘妈忍不住要哭出来,给周蔓汀盖了盖被子:“你一睡着我就去找他。”
周蔓汀虚弱地闭上眼睛,很快昏睡过去。刘妈摸了摸她的额头,偷偷走出去,在周世昆书房外听着。周世昆正小声给周福说着话:“今儿的事不许传出去!听见没,太太问就说是滑倒了。”周福随声答应着,周世昆忽然一拍桌子:“他妈的,这让我怎么向高桥先生交代!这个不上路的死妮子……”
周福大着胆子插嘴说道:“老爷,这不是个办法……小姐虽然弱可也是个倔脾气,回头再……”
“你知道个屁!”周世昆骂了一句:“咱们家这几年全走了背字了,好不容易日本人来了,我找着点门道,难不成毁在她手里?周福,你们给我看好了,让刘妈陪着小姐睡……”
“我知道了,老爷,您还有别的事吗?”
“给我叫车,我得亲自找高桥先生一趟,省得人家说我言而无信。妈的,这叫什么事!”周世昆气冲冲地穿好衣服出了门。
刘妈躲开周世昆,哼了一声:“老爷,这可不能怪我了……”
周世昆匆忙赶到高桥朗的办公室,低声下气地和一个特务说了半天好话才进去,高桥朗有些意外问道:“周先生怎么这个时间来了?快请坐。”
“哦,是这么个事……我知道您忙,可您要出门……咱们也算亲戚了,我怎么也得给您饯行行啊。这不,就打着明天和蔓汀一块去看看您去……”周世昆坐下来,脸有些发红:“您喜欢这个丫头,这是她的福分哪。可,可谁知道,蔓汀这孩子一高兴,把个瓷瓶给砸了,好家伙,剌了那么大一口子。我寻思也不能就这么看您去吧,这不是给您添堵呢吗。所以特来给您告假……等您过几天回来的时候,我一准儿去看您去……”
高桥朗放下手里的笔,尴尬地笑了笑:“周先生,您不用这样……我对令爱确实倾慕有加,可这事倒也不必操之过急……我此去公干,怕要等到明年秋季才会回来。蔓汀小姐还麻烦您多多照顾……”
“啊!您明年才能回来?”周世昆着急地说道:“这,这我怎么不知道。”
高桥朗有些不耐烦地摆摆手:“我本来不该告诉您这些……这是特务部的安排,还请您不要乱说。”
“那是,那是。周某懂得其中的要害……”周世昆想了想试探地说道:“您公务繁忙,身边又没个贴身的人,要不,等蔓汀伤好了,我……”
“不必了,周先生,您的好意高桥心领了。秋虫协会和宝盆大会事宜,还请您多多费心。我现在很忙,有什么话等以后再说吧。”
周世昆沮丧地看着高桥朗:“您再想想,我这都好说……”
“不用了,我相信周先生的真心的。”高桥朗说着站起来,特务打开门,周世昆只好站起来:“那好,我会让蔓汀给您写信问候的。”
“好说好说,周先生请慢走。”
“诶,高桥先生多多保重,有事尽管吩咐,周某一定照办。”周世昆恋恋不舍地说道。
“谢谢周先生,再会。”高桥朗示意特务送客,自己走了回去,一边摇了摇头。
周世昆被特务送到门外,愣了半天骂了一句:“你个死丫头,害老子百忙乎一场,看我怎么收拾你!”
警察局的号房又脏又臭,袁大庆扒着栏杆往外看,地上歪歪扭扭躺着几个人,都无精打采的。只有陈无忌笔直地站在唯一的铁窗前,太阳已经偏西,有一线洒在他脸上,看不出是什么神情。这时一个狱警剔着牙签走过来:“嘿,我说你们这些个人,这地方可不是大车铺,瞧你们一个个跟有了功似的……有钱的赶紧掏钱,没钱的赶紧把家里人叫来。”
另一个狱警说道:“得了老黄,是不是嫌吃得忒饱了,跟他们扯什么蛋,再杀两盘,我他妈就不信你那臭棋篓子……”
袁大庆走到陈无忌身边说道:“陈哥您甭着急,这帮人明摆着憋大户呢,我明细……熬三天不给饭吃,您有多少钱都得掏了。咱给他套套词,说不准偷偷塞几个就成……”
“你没听他说吗,想出去得认罪画押。连堂都不过,给了钱就放人,这不清不楚的算怎么回事。”
“嘿,我说陈哥,您还真想讨个说法呢?这里面是说理的地儿嘛!”
这时一个面目猥琐的中年男人凑过来说道:“兄弟,您说的是真的?不给钱就是不放人?”
袁大庆上下看了看他:“放,看往哪儿放了。”
“往哪儿?”
“往万人坑一放那也是放!”
“您别逗了……”
“逗?您是没进来过,要不也不会这么消停……瞧见没,那边就是行刑室,一进去您身上有什么都得说出来。”袁大庆幸灾乐祸地说道,陈无忌碰了碰他:“别吓唬人家。”
中年男人有些慌神,跑到栏杆前喊道:“警爷警爷,上午吧,我是顺了人家一把铜壶,还,还有那半袋棒子面,别的真没了。您高低把我放了,我出钱还不成吗。”
老黄来了精神:“哟,这会儿说实话了?你不说是人家顺了你的棒子面了吗!”
“警爷,我是饿坏了,您甭笑话我。我下回再也不敢了……您高抬贵手放了我,我出去就踅摸钱去……”
“你先呆着吧!”老黄扭头继续下棋,另一个狱警小声说道:“有戏了,一个慌的,别的都得跟着慌……别动,将军!”
中年男人还扒着栏杆哀求,老黄哗地把一碗水泼过去:“闭上你的臭嘴,老子要输了棋看我怎么收拾你。”
中年男人吓得不敢再说话,蹲在那哭了起来。另外几个人也不安起来,袁大庆小声说道:“咱呆在这也没用,那些人说不定还在外面接茬糟改您呢。”说着忍不住叹了口气。
陈无忌阴沉着脸,心里却难受极了。这时刘妈忽然跟着一个狱警走了进来,看见陈无忌就喊起来:“唉哟喂,您还真在这儿呢。老天爷,这话怎么说的……那什么……”她没来过这地方,又慌又怕。带她进来的狱警说道:“黄头儿,这老娘们儿说来赎人的,您看看?”
老黄看了看刘妈:“你赎谁啊?”
“就他。”刘妈怯生生地指了指陈无忌和袁大庆:“这是我一远房亲戚,我刚才听说来这儿了……”
“哦,你有钱吗就来?”
“哟,我还真不知道,得多少钱哪?”
老黄看了看牢笼里的人,伸出三个手指头。“五十块?”刘妈不自觉地看了看手里的包袱:“可不算少啊。”
“五十?!”老黄哼了一声:“五百!一个人五百!”
“五百?!这不是明抢嘛……”刘妈哀求道:“这也忒多了点吧,您看我一个娘们儿家家的,哪儿那么多钱……”
“你当这是买黄瓜呢,还许讨价还价的。有钱就掏,没钱别跟这起哄,这地方是老娘们儿来的吗!”
刘妈无奈地看了看陈无忌,他靠近栏杆说道:“刘妈,您先甭着急……回头给蔓汀说一下,我这几天有事,让她也别着急……”
提起周蔓汀,刘妈眼圈一下红了,生怕让陈无忌看见低头说道:“那您也甭着急,我这就想辙去,高低得把您捞出来……您安心等着。”想了想又小声说道:“您可千万甭犯倔,这地方不是讲理的……”说完就往外走。
袁大庆好奇地说道:“这不是周什么家的老妈子吗?”
陈无忌点点头:“他是怎么知道咱们给抓这来了?”
“一准儿是街坊们看见了,嘿,这事他妈传得快着呢!”
杨记纸店。
刘妈:“杨掌柜,这陈兄弟您是知道的,多好一小伙子啊,遇见这事,您高低得帮帮忙。”
杨掌柜看了看萧条的店铺叹了口气:“大嫂子,不是我不肯帮啊,您瞅瞅我这买卖……甭说五百块,一百块我也拿不出来……这买卖要是开不下去,我还不知道怎么给杨先生交代呢……诶?对了,您不如求求杨先生?”
“倒是个好办法……可我一个妇道人家怎么找人家开口啊。”
“正好,刚才杨先生还从家来过电话……您找灵犀啊,她不和你们大小姐要好着呢吗。”
“哟,瞧我这脑子,把这茬忘了,那得嘞,我赶紧去一趟吧。”说着刘妈就要往外走。杨掌柜拦住她:“您要颠着去还不得天黑了……我给您叫个车,这时候顾不得别的了。”
杨家客厅。
刘妈小心翼翼地等杨有德说话,杨灵犀早忘了吃醋,在一边干着急却又不敢插嘴。
杨有德放下茶碗说道:“刘妈是吧?您放心,这事我管了……”
刘妈激动地差点跪下来:“哎哟,真不愧是杨先生……让我说什么好呢,我先替无忌兄弟谢谢您,等他一出来,我就让他谢您来……”
杨有德摆摆手:“您先甭着急,我还有话说。”
“您说您说。”
“虽然我答应了,可只是答应先去看守所看看。为什么呢?您该知道,我们这些坐商的,是最怕街面上的事……平常躲还来不及呢……”
“这话您说了,我明白……”
“听您的意思,也不知道陈师傅究竟为了什么进去,可我前阵子听说他在外面闹得挺厉害,耍凶斗狠的,伤了不少人……”
“哟,杨先生,您可千万甭听那些人胡吣……无忌兄弟虽然年轻,可真是个好小伙子,您说别的还成,您要说欺负人,打死我也不信!”刘妈激动地说道。杨灵犀也插嘴道:“爸爸,上次您不是说了吗,陈大哥那事是人栽赃的。”
杨有德看了女儿一眼:“这个先放一边,不过我得把话先说明白了,陈师傅要是冤枉的,我帮忙自然是义无反顾了,毕竟他也是我们灵犀的朋友……可他真要是行为不检点,对不起刘妈,我没法管这个事。杨某虽然只是个商人,可也知道敝帚自珍……”
刘妈不知道什么叫敝帚自珍,连忙说道:“杨先生,您放一万个心,我保证无忌兄弟是好人,您千万要把他救出来,那地方可不是人呆的啊!”
杨有德想了想站起来:“我这就去看看,您等我的信吧。”
“诶诶诶,我先谢谢您,劳您费心了……那,那我先回去?”
“嗯,回去吧,这里的事也不是说的那么简单……”
“那好,那什么,灵犀小姐,我也谢谢您了。”刘妈向杨有德父女鞠了一躬,考虑是不是告诉杨灵犀周蔓汀的事,转念又放弃了:“那我先走了……”
杨有德摆摆手,刘妈不放心地出去,杨灵犀跟着送她,神色却变得不冷不热的。刘妈早明白了三分,没敢多说话:“灵犀小姐,您回去吧,我走了。”
杨灵犀想说话,又不知道说什么,只好点点头:“您陈大哥出来了,您别忘了告诉我爸爸一声。”
“诶,那是肯定的。”刘妈说完转身离开了杨家大门,剩下杨灵犀一个人呆呆地站着。杨有德和管家走了出来:“一个大姑娘在门口站着干什么,赶紧回去。”
杨灵犀不想让父亲看见自己的神态,嗯了一声低头进去,杨有德上车走了。
看守所公事房。
老黄恭敬地对杨有德说道:“您下午的电话,我们已经照办了。那小子果然不肯花钱出去,非让我们给他个说法不可。”
“麻烦黄头了,这点小意思,拿去给大家伙买包茶叶喝。”杨有德把一叠钞票轻轻放在桌上。
“哟,杨先生,您客气了。”老黄装起钞票:“您等着,我拿个灯陪您进去。”
“不用了,我想自个和他说说。”
“好嘞,有什么事您只管叫我们……”老黄一边招呼狱警:“把那个姓陈的带单间去。”
陈无忌一个人站在单间牢房里,看见杨有德进来不禁一愣:“杨先生,您怎么来了?”
杨有德并没说话,沉着脸在一张桌子前坐下,等老黄关上门离开才不紧不慢地说道:“陈师傅……今天的事到底真的还是假的?”
“杨先生,今儿的事是有人故意设的局……”
“陈师傅,上次的事还没完,可我耳闻的多是对您不利的消息。我虽然不太明白街面上这点勾当,可也知道这斗虫出过不少麻烦,今天又遇见这样的事……”说完摇摇头。
陈无忌急忙想解释,杨有德打断他说道:“我本来还不太相信这事是你办的……我也能看出上次那几个人不是什么好人,可我听说今天不是为了赌钱,是几个孩子为了抢蛐蛐罐。陈师傅,现在谁都知道日本人在办宝盆大会……前阵子不是有传闻说,您跟一个日本人颇有交情,是不是……”
没等杨有德说完,陈无忌说道:“杨先生,陈某再没出息也不会帮日本人办事。您要是不信,那就请不要说了。”
杨有德并不介意,笑了笑说道:“那我问你,混混儿青皮为难你,还可以说是用你的名声骗钱,今天可就几个半大孩子,犯不着为了一个块八毛的泥罐,砸破自己的头吧?”
陈无忌叹了口气没有回答,静静地看着窗外的夕阳。杨有德站起来走近些说道:“年轻人,做错了事不怕,可就怕自以为不错。不瞒你说,你的事灵犀也知道了,要不是她说话,我是不会来看你的。”
听到这些话,陈无忌忍不住又叹了口气。杨有德坐回去,小声说道:“不过你刚才说得很好,穷死也不能给日本人办事。可既然如此,你总得有道理才行。如今传闻事实都对你不利,你不承认也得有个说法不是。就算我一个人信你,你不能让别人相信,那又有什么用。”
“您说得不错,今天的事我只怪自己无能弄巧成拙……”
“陈师傅,你不该是这样的人。鸟雀尚且爱惜自己的羽毛,何况你呢。如果你认定是自己被冤枉的,那就一定要找出谁在背后捣鬼。倔脾气能有什么用?难道在这里关着就能还你清白了?”
“我想出去,可他们不能就这么说抓就抓,说放就放.他们得放我,也得还我清白!”陈无忌挺胸说道。
“年轻人,两害相衡取其轻,只有出去你才能想办法澄清事实。”
陈无忌其实早明白这个道理,可就是不服这个气,哼了一声没说话。杨有德站起来说道:“我今天来,第一是看看你,也省得灵犀那丫头烦我;第二,你好歹是京城斗王,我也不想看你被人欺负。这么着,要是你愿意,杨某愿意帮你出去,有什么事咱们慢慢来。你要不愿意,就当我没来过。”说完顿径直走出去,老黄锁上门跟着走出来:“怎么着了杨先生?”
“黄头,还要麻烦你一下。陈无忌暂时就关在单间,他要是有话说,你们甭管他,除非他答应花钱买出去,别的一句也别说……明白吗?”
“明白明……这小子也是一又臭又硬的脾气。您这么费心给他说合还在这儿充硬汉……”
“此人脾性刚硬倒是难得,可惜太不知道宛转……你们勤看着点,他一松口就告诉我。”
“得嘞,您就请好吧。”
注:作者目前就写到这里,有更新我会及时发上来与大家分享!
欢迎光临 国虫网 (http://www.guochong.net/) | Powered by Discuz! X3.2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