虫友俩画家 作者:胡济泉
嗜玩斗蟋的人可谓三六九等,鱼龙混杂。但在这个圈子里,人却无高低贵贱之分,统是虫友。 上篇
家住后营坊街西头的赵洪祥先生为人随和,豪爽重诺,人缘口碑极好,他家宅院又大,因此赵家成为济南金秋著名的蟋蟀斗场之一。我是在赵家得识济南画坛四大家之一黑伯龙先生的。
与其他虫友不同,黑老是场上看客,轻易不见他参斗。一是他爱虫惜虫,唯恐虫斗后受伤减寿;二是心爱之虫万一被斗败,懊惋之情难免。他常说,来这里能看见百年不遇的好虫,这就是缘分,也是福气。
黑老的知交陈建勋先生是位老国文教员,能吟诗作赋,蟋蟀谱倒背如流。两人经常在赵家相遇,挤在人堆里看客人带来上场的好虫。每当黑老看到上等佳虫,即惊呼:“建勋,你看看这是——”黑老嗜玩斗蟋但却不是行家,往往请陈老师“掌眼”。于是两人便对蟋蟀左右端详,专注而又忘情。陈老师便立即背诵蟋蟀谱里的歌诀,其声阴阳顿挫、古韵伊伊唔唔,惹得众人捧腹大笑。
黑老所蓄之虫大部分是虫友所赠。谁赠他虫,他回赠以画,如遇到被他相中的好虫,更是有求必应。所以济南很多虫友手里都有黑老的画,有人还不止一张。其中他与李继寿的友情最为感人。
李继寿比黑老年长,家境贫穷,秋天替有钱的玩家当“蛐蛐把式”,混钱糊口。他初秋捉虫,无论优劣,任凭黑老挑选,不取分文。黑老赠画一幅。大至中堂,小至斗方,李继寿从不计较。终于有一年秋天,他自感大限将至。对黑老说:“今年恐怕是我最后一年给你逮蛐蛐了,如不嫌弃,你都拿走吧。”黑老并未留心话外之音,依旧挑选了几条自己中意的而去,日后回赠斗方一幅。当年冬天,李继寿病逝。黑老闻讯,忆及前言,悲痛欲绝。亲赴灵前致祭。日后与虫友每言及此,愧悔不迭。
黑老玩虫从不涉赌。1948年以前,济南南门外有家二晕饭馆“茂盛居”,老板韩茂盛性情豪爽,与黑老很熟。“茂盛居”二楼每年秋天聚众斗蟋。每对虫赌资盆底少则大洋五角,多则十元(当时,一块大洋可购一袋面粉)围观的虫友可以当场“挂”,也称为捧。一对虫往往能捧到赌资百元以上。黑老去了只是会友观斗,从不“挂”彩。虫友也认可他的清高,各随其便。
黑老对斗败或衰病之虫,从不随意抛置,而是送到护城河畔的草丛里放生。有一年大雪节气过后,陈建勋去看他,见他正钻进被子里借手电筒光喂虫食水。虫性畏冷,他把虫盆围放在大罗汉床上,中间放热烫壶,盖上棉被。其爱虫之心由之可见。
“文革”中,黑老遭到猛烈的冲击,不仅他珍藏的先贤字画和名贵虫盆被抄走,六月骄阳当头,红卫兵逼他跪铁板。九死一生,但他爱虫之心依然不减。1967年秋,黑老还在被批斗之际,突然有一天去赵家观斗虫。乍一见面,我心为之一震!而他豁然大度,对我们会心一笑,全然没有惶恐悲戚之容。虫友也绝不以牛鬼蛇神待他,大家除谈虫之外,从不提外面发生的事。人间真情只在方寸问,真情所至,可以抛却尘劳情欲,不觉生灭流转。
黑老慧眼识珠,晚年为收陈玉圃为弟子而兴奋不已。薪火传继,他可以安心的走了。黑老的最后岁月,对蟋蟀的迷恋反而淡了。济南市蟋蟀协会筹备成立时,大家公推他为会长,被他婉拒。我在斗场上再也见不到他。1989年,某单位请黑老去作画,他在汽车里心脏病突发,永远去了。
年年秋风蟋蟀长鸣,但黑老永远听不到了。幽幽虫声,仍在向世人絮絮诉说画家的故事。 下篇
上世纪60年代,济南市公认的斗蟋高手莫耀卿和刘冠三先后谢世。继之而起的是舒志学和王绍相,二人都是我的至交好友。王绍相先生喜爱书法,尤善榜书,经常为沿街店铺书写牌匾。山东艺术学院初建时,后院砖石散乱、杂草丛生,入秋虫声唧唧。某夜王绍相入院捉虫,恰巧遇到著名油画家张洪祥教授也在院内捉虫。互道姓名,相见恨晚,竟不约而谈了半夜虫经。后来,王绍相带我去拜访张教授,由此相识。
张洪祥先生身材消瘦,不善言辞,待人热诚质朴,丝毫没有名人架子。他知道我对蟋蟀文化素有研究,总是谦逊客气的称我老师,令我惭愧惶恐,如有芒刺在背。以我残疾之躯,能视我为人之平等一员,我便感激涕零,何敢奢望被名人称为“老师”?由此我对张教授倍感亲切。其实,他对周围的任何人都尊重,对虫友更是青眼相加。其他客人来访多是客厅相待,而虫友可以直入其画室。
对一个著名油画家来说,他的画室显然过于狭小,里面堆满了画具和书籍,但最显眼的却是几十只各式各样的蟋蟀盆,其中有些是他亲手制作的。他曾对我说:“我养蟋蟀不仅仅是观其斗,那只占很小一部分。主要是,闻其声能唤起我的创作灵感;观其形可以使我绷紧的创作神经放松。”也许,艺术创作更需要一颗纯真的童心,从儿童的眼睛里看周围世界,那才是最美的。
创作和教学任务把张洪祥的生活日程排得很满,但是每年秋天他都要去宁阳买虫,从不间断。由于时间紧,他来不及精挑细选,当地的虫贩子往往糊弄他,花大价钱反而买不到好虫,但他不在乎。因为他和赌徒们的追求不一样。
活动有雅俗之分。以虫会友,切磋技艺、增进友谊是为雅;以虫为赌具,朝思暮想如何赢钱是为俗。有一年深秋,我们相约在济南电视台的一座小阁楼上聚会:一方是山东社科院《东岳论丛》编审王联仲、《科技与生活》栏目编导孙远翔、编剧林青及张教授;另一方是王绍相、著名中医孙谦;还有栾永刚和我。边斗虫边录相。由于王绍相和张教授带来的蟋蟀又大又好,二人大比拼,结果王绍相略占上风。赛后,张教授紧握着王绍相的手说:“还是王老先生选的虫好,不能不让人佩服。”欢声笑语,其乐融融。
张洪祥先生出任济南市蟋蟀协会副会长,协会的各种活动他必参加,我和他见面的机会就更多了。他写得一手飘逸的赵(孟頫)体字,遇有活动,必请他泼墨挥毫,他也热心为虫友做奉献。
近年来世风惟钱是瞻。蟋蟀斗场也变为赌场,难有一片净土以遣雅兴,有识之士大半金盆洗手,退出虫坛。金秋难得再见到张教授。去年他在电话中告诉我:冗事丛集,没有情绪大玩,买几条虫听听鸣声而已。话音里明显透出孤独与无奈。
每年秋风乍起,蟋蟀欢唱着与虫友相聚,像久违的老友。然而仅两个多月即寒风萧瑟,它又凄厉的鸣叫着离虫友而去。于是,虫友翘首企盼明年。明年……在企盼中,虫友一个又一个的老了,去了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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