蟋蟀入我床下 胡序知
壁灯的光柔和地照下来,我躺在床上看书。四周静静的,只有室外入冬以来第一场雪的雪花扑打窗玻璃的声音。突然,床下传出一种磨砺灵魂的鸣声——“嚯嚯,嚯嚯,嚯嚯嚯”,金声玉振,砭人肌骨,幽怨如埙,沉静似琴,深情若箫。
这是蟋蟀的叫声。蟋蟀是秋天的昆虫,它怎么竟然一直活到了漫天飞雪的寒冬,又突然出现在三层楼上的房间里?在没有任何食物甚至泥土的情况下,它还能振翅而鸣,这真是一个奇迹,就如朱自清先生荷塘月光下的蝉鸣。难道,它是特意来陪伴我的吗?假如果真如此,它又是从哪里来的?难道它知道我需要它喜欢它吗?
童年时代,我和小伙伴共同心爱的宠物首推蟋蟀,我们当地叫蛐蛐。喜欢它主要是因为它善斗,能使我们觉得好玩。骁勇的蛐蛐是我们心目中的勇士。
每逢秋天夜色朦胧时分,我们在瓦砾里,在丛草间,循声搜寻猛士的踪迹。无论你走得多么轻,它都能听见你来了,并且立刻躲到隐蔽的小穴里。我们用一茎草放在洞中轻轻转动,被搔痒和窘恼了的蛐蛐便跑了出来,很容易捉到。如果被它侥幸逃脱,以后再捉它就会躲在穴中任你怎样撩拨,再也不肯出来。这时只好取来水灌进去,它匿不住身子,于是跃出穴外,被我们捕获。
白天,大家都捧着盛蛐蛐的小罐聚集在树下或过道,用量米的大斗当作战场,交战双方各取一只放进去。它们一经接触就各张牙鼓翅迎头搏击,有的一战分胜负,有的苦斗好几个回合才见输赢。胜的耀武扬威,振翅高鸣,好像凯旋的战士,它的主人也在一旁鼓掌欢呼。败的则偃旗息鼓,不敢声张,望风而逃。败者的主人不免失意地将它捉回去,任由另一蛐蛐的主人派他的勇士接着再斗……
关于这种昆虫,姜夔云:“蟋蟀,中都呼为促织,善斗。好事者或以三二十万钱致一枚,镂象齿为楼观以贮之。”《宋史·贾似道传》云:“日与群姬斗蟋蟀于葛岭山庄。”《聊斋志异·促织》云:“宣德间,宫中尚促织之戏……”可见在千百年前,已经有人在玩这把戏了。
明代文人记北京童谣云:“蟋蟀嚯嚯叫,宣德皇帝要。”皇帝恩宠,故此虫又被尊称为“王孙”。如:“萋萋芳草忆王孙,柳外高楼空断魂,杜宇声声不忍闻……”若不知“王孙”即是蟋蟀,便会大感不解。“王孙”天性好斗,智勇兼备,酷似人类。斗蟋之风始于唐宋,盛于明清。宋代苏东坡是个斗蟋迷,惜乎眼法稍差,输多赢少,常与好友佛印和尚争论不休。黄庭坚堪称高手,不但识得好虫且能自撰经谱,独出心得:“蟋蟀虽小,却有五德:鸣不失时,信也;遇敌必斗,勇也;伤重不降,忠也;败则不鸣,知耻也;寒则归宇,识时务也。”山谷散人以虫喻人,深得其中三味。
年纪渐长,我觉得让它们同种相戕头破肢断未免残忍,便由观蟋蟀角斗改为听蟋蟀鸣叫了。把捉来的蟋蟀单独放在一只只小盒子里,夜晚排列于窗外于寂静中卧听。最初是羞涩的独唱,不久另一只蟋蟀相和,后来就成团体合奏了,我也就在这天籁声中进入了温馨的梦境。
从幼年到15岁,蟋蟀一直伴在豫东平原的乡下陪伴着我。而今年过半百,在异乡忽听蟋蟀鸣于床下,使我忆及自身孤苦僻远与归留无计,那一声声鸣叫犹如一把小锯,锯麻了我的神经,一股股酸麻、酸楚和酸辛的感觉涌上喉头。
蟋蟀的鸣声始于秋天,两千多年前的诗歌总集《诗经》不厌其烦地详记蟋蟀的行踪:“七月在野,八月在宇,九月入户,十月蟋蟀入我床下。”古人听到它凄凄切切的鸣声就要触发无限的感慨,所以历来许多诗人词客多把它作为悲秋抒怨的题材。读宋人姜夔的《齐天乐·蟋蟀》,蟋蟀的声音处处可闻,使人有欲避不能之感。它那凄恻之声像一缕剪不断的愁绪,牵动着无数愁人的人。它似私语,似悲诉,频断频续;它与孤吟声、机杼声、砧杵声交织成一片,仿佛“别有伤心无数,一声声更苦”的鸣奏曲。在这样的秋夜里,在词人的心目中,这就是当时中国大地上最悲凉的音乐。
然而现在,在窗外飘雪的冬夜里,我又于这悲凉凄清中感受到一丝温婉和慰藉。久违了,蟋蟀。在当今城市里,噪音无孔不入,钢筋混凝土覆盖了大地。现在的孩子远离了乡野,远离了夕阳,远离了黄昏的地平线,见不到螳螂、蚱蜢、天牛、磕头虫……蟋蟀也与它的同类一样悄然退隐,一直撤到城市的边缘。
今夜,这只坚韧的蟋蟀是从郊外潜来为我收拾儿时的残梦,还是被上苍遣来为我驱赶孤独寂寞的呢?我内心顿时涌出无以言说的感激之情。我想,天下万物皆有灵感相通。人的朋友原本并不仅仅限于同类,也包括一朵花、一棵草、一只小小的昆虫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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