又到虫趣时
wulitu
秋已经不浅了。门口的桂花树上,不知不觉中缀满了银花。可今年仿佛还没听到过蟋蟀的叫声呢。好像还不至于耳背到如此程度吧?老朋友,当年你找我,逗我。而今你藏到哪里去了?
说老朋友找我,逗我那事的当年,我在农场。那时生活枯燥,情绪低落,自惭虚度年华,常常提笔涂鸦,宣泄情感。有一个阶段,甚至强迫自己每晚趴在帐子里,凑着五公尺外的昏暗灯光,非得写些文字出来,不完成不睡觉。没有题材写时,突然想起了孩提时代玩蟋蟀的旧事来。便假以探问蟋蟀而蟋蟀作答,学填词。那时不懂诗词格律,又找不到学习的书,只能将《毛主席诗词选》放在边上,对着《渔家傲》的字数句式胡乱填满,取名《蟋蟀答语》:“月洒碎银铺茅蓬,风携虫鸣出草丛。蟋蟀叽叽泣声凶。举步捷:幼时熟友为何恸?/昔日雅居龙盆中,朝夕伴君开心容。忽复弃奴走天涯。君不见:餐野饮露三年穷!”后来看看,只是扣了韵而不及其余的,挺难为情。然又是记载着自己从童年走到少年的心路,青春不再,青春无悔,扔了几次又捡回,终究舍不得毁弃。
小时候,我家住的是老房子,有一个大园子。说不上树茂木秀,却也花草丛生。每秋,蟋蟀叫了,我也乐了。为了捉蟋蟀,我常常会在清晨本能地惊醒过来,从床上蹑手蹑脚地起来,拎了鞋子,(赤脚声小),偷偷地溜出房门,顺着叫声寻去,再屏息辨听,在墙边,草丛,花盆底下和乱砖块中,搜捕那个小东西。但无论怎样当心,总免不了裤腿和鞋子都被晨露润湿了,又沾上了泥浆,成了屡教不改讨骂的证据。
捉蟋蟀盼的就是斗蟋蟀。把两只蟋蟀放在同一盆中,用一根蟋蟀草逗引它们,相逢,便口钳大开,互相夹住,一决雌雄。胜者,往往得意地先将身体前后一顿,运气发功,然后翅翼一张,挺直腰背,大唱胜曲;而败者,有的扭转屁股立马夺路而逃,有的则回转半圈后又仿佛于心不甘,会掉转马头重开战端。有的蟋蟀脾气特犟,你越是催逼得紧,它越是不肯就范,什么东西碰它它就踢什么。小虫竟和大虫一样,屁股也碰不得的。不知是否因此而谓之虫?
玩虫不是今人的专利。精于此道的人会告诉你,古人玩蟋蟀“始于唐,著于宋,盛于明清。”始于唐,好理解。唐朝《开元天宝遗事》记载有:“宫中秋兴,妃妾辈皆以小金笼贮蟋蟀,置于枕畔,夜听其声,庶民之家亦效之”。著于宋到底怎么回事,直到后来才明白,著乃写书,指南宋的贾似道写了本《促织经》,有关蟋蟀的捕捉、识别、饲养、斗法等,据说是世界上第一部蟋蟀专著。外国人也玩蟋蟀哟?不去考证了。
其实我们小时候玩蟋蟀,斗着玩而已,严格来说,是谈不上玩虫的。如同玩玉器一样,入门了,才晓得玩是要有学问的,像是做功课。而这个功课又是泛指的,绝不是一般概念上老师布置的作业。从唐至今,玩虫长此不衰,有一个不可忽视的因素是玩赌。多少王孙公子,为此一掷千金,成也此虫,败也此虫。聊斋有《促织》可佐。现代本地吧,豪赌时要沽了船到太湖中去酣战的。俗话讲,千军易得,一将难求。为了觅得一头蟋蟀大将军,上海曾有一人牵了一头牛,价值一万八,千里迢迢赶到北边的山东宁阳去换一只小虫的。看起来有点天方夜谭,然其情之痴痴,也难免让人不动容。
然玩虫以养情励志的,当然不乏其人。有人总结玩虫的好处之一是,“听其鸣,可以忘倦;观其斗,可以怡情。”古代诗词中提及蟋蟀、蛐蛐、促织、织娘的,翻翻书也会不少。最早的,恐为《诗经.唐风.蟋蟀》。而《全唐诗》中罗隐的那首《蟋蟀诗》,当被人推为咏蟋蟀的代表作而常诵不倦。我在笔记中曾记有“啼彻檐头纺绩娘,凉风乍起夜初长。关心蛐蛐接着叫,明日携笼灌破墙”的句,但忘了作者和篇名了,写此权作讨教。我一直以为,吟咏蟋蟀的,当必明月清风、花前月下,故以才子佳人的身份应为最相配。却不曾会想到过,连叱咤疆场的民族英雄,南宋的抗金名将岳飞,在《小重山》中,也留下过隐有蟋蟀叫声的文字呢。今奉出同享。词曰:“昨夜寒蛩不住鸣。惊回千里梦,已三更。起来独自绕阶行。人悄悄,帘外月胧明。/白首为功名。旧山松竹老,阻归程。欲将心事付瑶琴。知音少,弦断有谁听。”
话说乱了。回来吧。我乱填拙词时告别蟋蟀是三年,至今,我告别蟋蟀已超过了三十年。我的儿子没玩过蟋蟀。从未玩过蟋蟀的人想必也不在少数吧。现在的小孩与科技与时尚为伴,而我们那时是与自然的赠予为伴。善待自然吧。善待自然就是善待我们自己。老朋友,又到虫趣时,我想你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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