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章 斗王遭难入虎口
有好东西,自然在斗局上胜算也就大了”
“那照你这么说,我会不会玩蛐蛐儿都没什么要紧的?”
“是啊。您只管下帖子找对手,剩下的就是蛐蛐把式的事了。”
“蛐蛐把式也不管输赢?”
“管啊,人家就是干这个的。”
“我是说,输赢多少都不管。”
“那是。按规矩,下注,下多少注,那都是主家的事,蛐蛐把式不掺和这个。除非是自己玩自己斗的。”
“知道了。呆会儿吃了饭,你跟我去后面看看。”
“好嘞。您叫我。”
后院。陈无忌借着马灯看一本书。周奉邦走进来:“这是怎么回事,都什么年头了还点这个。周福,明儿赶紧把电灯扯过来。”
“诶,知道了。”
陈无忌站起来说道:“您来了。”
“别忙,我就来看看。我说陈师傅,都说您本事大,怎么落到给人当把式的份了。按理说这一场蛐蛐会全赢,可得落他个千儿八百的。”
“陈家有祖训,不能赌虫儿。”
“哟,这样的人家可是不多。那你给人当这么些年把式,见过的输赢最大有多大?”
“我向来不过问斗局的筹码,只管调理蛐蛐儿。”
“还有这样的事。那比如咱们,我让你跟别人斗,大概齐能有多大的输赢。”
“这都看您的意思了。”
“嗐,怎么和你说话这么费劲。就是说,假如你替我跟人家斗虫,你觉得我下多大的注合适。”
“就是看您的意思。多下多赢,输了也是一样。”
“你就一点主意也没有?”
“我不能有主意。给主家下注,就坏了规矩。赢了都好说,输了我说不清楚。”
“那倒也是。嘿,我还是白问。周福,你说,冲陈师傅这个意思,咱们下多少合适。”
“少爷,我可也不敢随便乱说。”
“说吧,我自己有主意。”
“按您的身份,还有陈师傅的斗王名号,手艺。按过去,我估摸着一场怎么也得一百块大洋。”
陈无忌连忙说道:“周大叔,斗王的名号不提也罢。”
周奉邦说道:“这玩意儿还真挺麻烦。不如推牌九,什么牌就是什么牌。”
周福:“可不是吗,谁也保不齐这虫儿今天赢,明儿还能赢。活物嘛。”
陈无忌没说话,静静地站着。周奉邦挨个看着蛐蛐罐:“我从前光听说这玩意儿,还真没怎么见过。咱们现在能看看怎么斗吗?”
“现在不行,周先生说过几天得用。我怕伤了虫儿不好交待。”
“嘿,敢情这里没我什么事。”
周福插嘴说道:“少爷您要是也想玩,找人淘换几只虫儿还不是小意思。您要是放心,我给您找找去。”
“你得了,人家陈师傅不比你合适。”
陈无忌:“周大哥也是个行家。”
周福笑了笑,周奉邦说道:“那得,哪天你给我踅摸两只来,让陈师傅给掌掌眼。如今兵荒马乱的,没事在家玩玩这个也不错。是不是陈师傅?”
“您说的对。”
“那得,咱们走。”
周福跟着周奉邦走出去,转身看看陈无忌,笑着点点头。
陈无忌继续在灯下坐了会,起转身进屋拿出纸笔,在上面写了一行字:“西窗独暗坐,满耳新蛩声。”忽然刘妈走了进来:“哟,陈师傅您的字写的怪好看的。可它认识我,我不认识她。呵呵,陈师傅,老爷叫您呢。”
陈无忌收起纸笔:“我这就去。”
周世昆的书房。
周世昆在看一本古玩瓷器的画册:“陈师傅,你是玩蛐蛐儿的,见过什么好罐吗?”
“我只是蛐蛐把式,没见过这些东西。”
“不会吧,这喜欢虫儿的人,自然也就喜欢好器皿好家什,你总比我们见得多。”
“好罐是有,可多是主家的珍藏,我们做把式的轻易见不着。”
“那还是见过了?”
“只是见过而已。”
“嗯,那你听说过一个淡黄色的蛐蛐罐吗,泥的。”
“嗯,周先生,黄色的澄泥罐现在街面上也有卖的。”
“当然不是街面儿上的。我直给你说吧,我说的这个罐是上古的东西,南宋朝廷御用的。”
“不知道。”
“哦,你没听说过?”
“好罐确实有。可泥罐不比瓷罐容易保存,宋朝的泥罐能留到现在更难了。”
“嗯,照你说这个罐没有了?”
“不敢说。”
“那好,就这么着。你别着急走,前儿你不买了只好虫儿吗。回头再踅摸一个好罐,清三代什么的都好。先打听好价钱,太贵了可不行。我还得告诉你,到时候我亲自去买。”
“好的。不过清三代大多是瓷罐,斗虫儿还是泥罐最好。”
“那你就甭管了,我送人的。”
“那好。”陈无忌转身要走,又站住:“周先生,我多问一句,您打算送什么人,我也好掂对着找。”
“我是给日本人踅摸的。你只管捡好东西看就是,别问那么多。”
陈无忌嗯了一声走出来,在走廊沉思一下,慢慢走回自己的小屋,关上门,从床下拿出自己的包袱,从里面拿出三个蛐蛐罐。灯光下,那只淡黄色的泥罐出发圆润沉静的光泽。陈无忌静静地看着,从墙角拿起铁锨,在床下挖了一个坑,把三只蛐蛐罐包起来挨个放好,掩上土,抚平。
第二天天刚亮,陈无忌到了崇文门。这里完全被日本鬼子和伪军把守着,不时有穿着大褂戴着毡帽的汉奸来回巡视。遇见有挑担或者推车的人,日本兵和伪军便不由分说拦下来检查一番。遇见好东西,便饿狗一样抢了去。有据理力争的,不是被痛打一顿,就是被绳子捆住,当作抗日分子抓起来。往日繁华的城门,竟然如地狱的鬼门关一样可怕。
陈无忌在远处看了看转身离去,拦住一位拾粪的老人问道:“大爷,现在不打城门能出去吗?”
老人吓了一哆嗦,头也不抬地说道:“不知道不知道。”说着慌忙走了。陈无忌叹了口气,一路走回去。半路上忽然一个人截住他的去路。正是邓子荣,大大咧咧地说道:“别以为你进了周家我就拿你没辙。我还告诉你,大爷我要想摽住谁,谁还就跑不了。怎么碴,想出城,没门儿!活该你今年冒头,活该人们叫你斗王,我不把你斗怕了我就不姓邓。”
陈无忌停下脚步,傲然说道:“邓公子,你要非愿意叫真,陈某一定奉陪。不过邓公子你要还是输怎么办?”
邓子荣没想到陈无忌这样说,愣了一下大笑起来:“哈哈哈,我输?天和茶馆到底是谁输了?是谁叫的我斗王?”
“到底赢没赢您自己最清楚。你要真的还想斗,那咱们就规规矩矩地来。封盆,验虫儿,该怎么着怎么着。敢不敢?”
“什么封盆?斗蛐蛐儿还封什么盆,你情我愿,愿者服输,哪儿那么多讲究。”
“您要这样说,那陈某就不奉陪了,您做您的斗王好了。”说完陈无忌昂首离开。
“好你个姓陈的,敢挤兑我。你给我等着,我就不信治不了你了还!”邓子荣在后面气的大叫。三德子凑过来说道:“少爷,咱不如找几个人祸害祸害他,有人就是吃硬不吃软。”
“你懂个屁!我要祸害他还用你说。这小子敢斗李昆凡,明摆着是不尿靠山堂这一壶。嘿嘿,大爷我就喜欢斗这样的!学着点吧你。”
“那是,我就是佩服您这个好汉的气势。”
陈无忌回到周家,杨灵犀又在,看到他就叫起来:“陈师傅一大早就出去了?蛐蛐儿也不管了。”
陈无忌宽容地笑了笑,开始收集昨晚放在院子里的梧桐叶。杨灵犀撅着嘴说道:“这么大架子,也不说个话……你弄这些大叶子干嘛的?”
陈无忌也觉得有些冷淡,于是说道:“早上接露水喂虫儿的,怕旁的水不好。”
“唉哟,这我可头一次听说。”
“蟋蟀是勇士,自然要用心。”
“嗯,对了陈师傅,我今天我来找周姐姐玩,顺便给你带了本书看。”然后小声说:“不然你可够闷的。嘻嘻。”
陈无忌有些局促地接过来,是一本《古文观止》,于是说道:“有劳杨小姐费心了。”
“偏你礼数多。对了,我今儿可是想看看你斗蛐蛐儿,你不能不答应。”杨灵犀歪着头笑嘻嘻地说道。
“那只能随便看看,粉底朝靴还不能斗呢。”
“行啊,不是还有别的虫儿吗。”
“那成,我去收拾一下。”
过了一会工夫,杨灵犀和周蔓汀来到后院。周福刘妈也凑了过来,围着石桌观看。陈无忌摆好斗格,选了两只陪练的蛐蛐放进去。闸板抽起,其中一只紫砂似乎格外勇猛,开牙鸣叫不已。另一只小三色只是六足抵住盆底,头随着紫砂转动。杨灵犀说道:“这紫虫儿可真凶,那一只害怕了。”
陈无忌微微一笑:“不开斗口,虫儿怎么会害怕。”
正说着,紫砂已经张开两只大牙扑了上去,小三色不紧不慢地退后一步,让过紫砂的正面进攻,张开大钳只一口,便咬住紫砂的脖项,一甩头,紫砂被扔了几个跟头。所有人都惊叫一声。陈无忌落下闸板,刚要下草试试,紫砂却再次响亮地叫起来,似乎着急等着再次出战。
第二个回合,紫砂不再着急进攻,开始以平夹试探对手。小三色依然不慌不忙应战,忽然,紫砂又被一记重夹击退。杨灵犀说道:“看不出来,紫虫儿要认输了。”
周蔓汀静静地坐在那里,忍不住看了一眼陈无忌。这时紫砂再次被小三色击中,还了一夹。两只虫势均力敌,以绣球夹扭打在一起。
陈无忌怕伤了勾头,没有再继续斗下去。周福意犹未尽地说道:“陈师傅,我也玩了这些年的虫儿,可您一对勾头就能养成这样,真是不服不行。不过您的虫儿怎么不知道跑啊,好家伙,跟有多大仇似的。”
“这虫儿里的王将,有时差不了多少,半个回合就见了输赢,谁退谁就输。调理蛐蛐儿,也就是调理虫性刚烈。和战士们打仗一样。能坚忍不拔,可能就赢了战局。”
周福点点头:“可不是嘛,人要是有这个精气神,到哪儿也是条汉子。”
“您说的不错。人没了性子,也就不如一只虫儿了。”
杨灵犀若有所思地听着,忽然说叹了口气:“可是有多少人不如这虫儿啊。”
人们都沉默了,刘妈说道:“得了,看热闹看得都不说话了。我可得干活去了。”
这时吴胖子走进来:“嘿,紧赶慢赶还是没瞧上。”
周福说道:“吴师傅,您就别凑热闹了,该做饭了,走吧走吧,下次再看。”
吴胖子扫兴地跟着周福走出去,杨灵犀说道:“陈师傅,您以后可得多教教我。光看《促织经》可没意思了。”
“这斗虫儿究竟只是消遣的玩意儿,还是能上学最好。”
“现在的学有什么好上的,反正我是不上了。”
“唉,现在的学不上也罢。”
“嘻嘻,还不如看陈师傅斗蛐蛐儿呢。周姐姐你说呢。”
周蔓汀静静地看着蛐蛐儿,没听到。杨灵犀对着陈无忌偷偷笑了笑:“我们该走了,陈师傅您也该吃饭了。”说着拉了一下周蔓汀,她匆忙看了看低头收拾东西的陈无忌,跟着走了出去。
傍晚,东兴楼雅间。
周奉邦:“老邓,你得选两只蛐蛐儿给我,我让那个陈无忌去调理。你们爱怎么斗都成。”
邓子荣:“我给你蛐蛐儿?合着我拿蛐蛐儿给陈无忌玩,然后再和我自己的虫儿斗?我说,你这算盘也忒精明了点吧。”
“什么话!第一我不懂这玩艺儿,没地儿淘换去,第二都是你的虫儿,万一你输了也不丢人,第三……”
“你甭跟我来这个哩哏楞,我可刚听说姓陈的小子踅摸了一头真黑,叫什么粉底朝靴。怎么着,舍不得献出来?”
“那虫儿是我爸爸掏钱买的,为了给日本人上贡的。我用这个虫儿?好嘛,他不得把我骂化了了。”
“要不是你爸爸活该倒霉呢,跟你都这样儿,还指望什么大买卖。”
“这话你说了。我这不也发愁呢吗,我都这岁数了,钱柜的钥匙老头子就是不肯从肋条上摘下来,那叫看得一个死。”
“得,咱甭扯这闲篇了。你不是要虫儿吗,得,回头我给你两头。咱可说好了,到时候你输了,可得正儿八经地认头!”
“我输?怎么是我输了?”
“废话,陈无忌是他妈你的把式,难不成还是我输啊。”
“哦哦哦,你是说担个输家的名声。”
“对!到时候你就押宝在我这边,一准儿让你赢个够。”
“哥哥,我是主家,押你赢?人不得说我抽疯啊。”
“你偷偷的押谁他妈知道!你个五行缺金的玩意儿。到时候一场铁定我给你一百块,还不行?”
“行啊,有钱怎么都行。”
“那就这么说定了,回头我让三德子把虫儿给你送去。中秋节一过,咱们就开局。”
“好嘞,就这么说了。那赶紧让伙计上菜吧。”
“上菜上菜。和你说个事可真他妈矫情。”
天色渐渐暗下来,晴朗的天空挂着一轮淡淡的月亮,只差一线便成团圆。陈无忌独自坐在小院里,抬头看着月色,喃喃自语道:“明月皎夜光,促织鸣东壁。玉衡指孟冬,众星何历历……”
刘妈这时走进来:“哟,陈师傅倒是闲在。来,秋天了,吴师傅熬了点蜂蜜秋梨水,大家伙都喝点,润润肺。”
陈无忌连忙接过来碗:“刘妈,总是麻烦您。”
“嗐,咱就是伺候人的命,有什么麻烦不麻烦的。倒是陈师傅不像个手艺人,怎么如今落到这个份上了?”
陈无忌苦笑一声:“手艺人卖买人又有什么区别,不过是聊以为生罢了。”
“倒也是。如今晚旁的都甭指望,有口囫囵饭吃就算阿弥陀佛了。”
“是。”
“那什么陈师傅,我有个事求您帮个忙。”
“您说,别这么客气。”
“是这么着,我娘家在承德,还有个老爹和几个弟妹。我出来多少年都没回去了。前阵子捎来个信,说家里吃不上饭了。我寻思着给家里寄几个,可现在出城难,出去了又指不定回来回不来。所以想托您写个信,等时候找个人给捎回去。那您知道,我不乐意麻烦主人家,就只好麻烦您了。”
“那好说。您等等我拿纸墨。您说我写。”
“好嘞。”
很快,信写完了。陈无忌念了一遍,刘妈高兴地连声说好,仔细收起来又说道:“陈师傅,我这人心快嘴快,好扯个闲篇儿,往日里有什么该说不该说的,您可甭怪我。”
“您说了,怎么能呢。”
“那就好。陈师傅,您为嘛来周家我多少也听了一耳朵。旁的不说,我们这周老爷可是一直傍着那个邓局长家的。说不准哪天,那个邓公子敢许就找您麻烦来了。我这可不是背后捣鼓主家儿,您高低得有个打算才对。”
“刘妈,您费心了。我心里有数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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