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八章 兽行
陈无忌在大街上走着,听到后面有洋车过来,往旁边躲了一下。车却在身边停下来,木村樱子从车上下来微笑着说道:“人生何处不相逢,陈先生,没想到我们这么快就见面了。”
陈无忌不想在大街上和日本人说话,却又无法回避木村的礼貌,只好点点头。木村樱子又说道:“陈先生,我正好有空,是否可以和您一道走走,顺便请教一下斗蛩的知识,还请您不要拒绝。”说着微微弯腰做了一个请的姿势。
陈无忌不喜欢木村这种有礼却不容人拒绝的态度,冷冷地说道:“我为什么不能拒绝?”
木村樱子显然没想到他会这样说:“哦,您当然可以拒绝,我的意思……”
“那好,我现在还有事,回见吧。”说着陈无忌就要走,木村有些不高兴地说道:“我只是对斗蛩很有兴趣,并您昨天赢了我的蛐蛐罐,是否不该这样的态度对我呢?”
“愿赌服输,这事两清了。”
木村不紧不慢地跟上几步说道:“陈先生,我一直深为中国文化所折服,所以才来到中国,也很想借此机会认识一些新朋友。希望您放下成见,何必拒人千里之外呢。”
陈无忌停下脚步看着木村樱子说道:“拒人千里之外?!日本兵都打进京城了,我们想拒你们千里之外都不能够了吧。我明白你您说吧,要斗虫儿我奉陪,要想旁的,还是打住吧。”
木村的脸一下涨得通红:“战争是军人的事,不是我们可以左右的。并且我们的目的并不是为了侵略,而是为了整个大荣亚的繁荣昌盛。我们出资建学校,扶持你们的政府,组织秋虫协会,都是以一种谦和的态度进行的。日本比你们发达,中国人有什么理由不接受我们的帮助呢?”
陈无忌冷笑一声:“我们中国的学校教了几千年的学生了,什么时候轮到你们来掺和了。我们从唐朝就开始斗虫儿,有没有协会不是一样赢了你们?”陈无忌越说越气:“你们扛着枪打进来,难道会因为鞠躬敬礼就谦和了?木村小姐,您甭当我们都是棒槌。”
周家。
刘妈挎着个篮子准备出门,周蔓汀问道:“刘妈,您这是干嘛去?”
“这不要过八月节嘛,还好多东西没买呢,太太让我转转,买点供香什么的。大小姐,天凉你多穿点。”
“刘妈,我也想出去走走……”
“嗬,您总算肯出门了,可是不成啊。外面成天过军队,你还是在家歇着吧。”
“我都几个月没出去过了,心里憋闷的慌,您带我附近转转就行。”
“不好吧,太太知道了又该骂我了。”
“您不会不说嘛,一会来人跟她打牌,才顾不上我呢。”
刘妈想了想:“那成,不过你得换身旧衣裳……”
周蔓汀羞红了脸回身进了屋,不一会换了一身深蓝色的衣服出来,刘妈叹了口气:“说这叫什么事,上个大街还得往难看里捣哧。”
周蔓汀两人走到前门大街附近,两边萧条的商铺并没太多的节日气氛,偶尔有一两个卖兔儿爷的,也很少有人问津。到是几个卖自家果子的摊前还有几个客人,可也是问得多卖得少。周蔓汀忍不住说道:“大街上怎么这么冷清了,这可是八月节呢。”
“我的大小姐,你总不上街敢情不知道,现在买点什么都难,要不就是没有,要不就是贵得吓人。唉,咱家还算不错的,那些本来就不好过的人家儿连月饼渣可都摸不着吃呢……”
两人正说着,周蔓汀忽然看到远处有个熟悉的身影,正在和一个女人说话。仔细看去,竟然是陈无忌,那女人显然是个日本人。周蔓汀心跳起来,心不在焉地应着刘妈一边看着。陈无忌的神色并不轻松,那女人也是很认真的样子。刘妈这时叫了一声:“蔓汀你快来,今儿有好东西。”一边拉着周蔓汀进了家盒子铺。此时陈无忌已经转身离开,只剩下那个女人站在路边。
刘妈对着几块酱肉挑挑拣拣,周蔓汀悄悄走出店门,远远地看见陈无忌一个人离开了,刚才那个日本女人正在不远处和一个穿黑衣的胖子说着什么。周蔓汀忽然一阵担心,回头看看刘妈还在挑来拣去,咬咬牙终于走下台阶向陈无忌走去。
陈无忌还被刚才木村樱子的话激怒着,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叫自己的名字,回头看到周蔓汀,不禁有些惊讶:“周小姐……”这时一辆洋车飞奔而来,陈无忌连忙几步走到周蔓汀身边挡了一下:“您怎么自己出来了?刘妈呢?”
周蔓汀只觉得越来越害羞,低头小声说道:“刘妈,在,在盒子铺呢,我刚才看见你跟一个人说话来着……”
“那是个日本人,就是和我下帖子斗虫儿的。”
“我也猜到了。刚才我看见你走了,那个日本女人和一个人说话,那个人看起来不像好人似的,我怕……”
陈无忌看了看远处没发现什么:“没事,甭管她。周小姐,您还是快点回去吧,省得刘妈着急。”
周蔓汀想走又不想走:“嗯……你,你自己小心着点。”走了半步又停下来:“对了,蛐蛐罐在我那儿好好的,您什么时候拿都行。”说完转身离开,刚走到盒子铺外面,刘妈就着急火燎地冲了出来:“我的姑奶奶,您上哪儿去了这是!吓我这一大跳……”
“这里味怪冲的,我在门口站了会。”
刘妈提起手里的蒲包深深闻了一口:“味冲?我可是忒喜欢这味儿了。也难怪,你打小就不喜欢这个味,哎?这到和陈师傅好有一比。”刘妈皱着眉头说道:“也不知道他这会儿上哪儿呢。唉,就他那个倔脾气,可真是……”
周蔓汀想起刚才看到的情形,不无担心地说道:“刘妈,您说,他要真的赢了日本人会不会怎么着他呀?”
“那我可不知道了。不过这日本人可跟畜生一样说翻脸就翻脸。您是没听说,北京城见天儿都有人被杀的……”
周蔓汀脸色一下变得煞白:“难不成真为了斗虫儿害了他一条命?”
刘妈有些后悔自己说得太多:“不会的吧?不准吧?”
周蔓汀非常后悔刚才没说服陈无忌,拽了一把刘妈:“咱别转了,您还是赶紧找找他,劝劝他……”
“可我上哪儿找去啊……”
“刚才……”周蔓汀说到一半连忙改口说道:“您不是知道他住哪儿吗。”
“哦,那咱们赶紧回去,我再找找去。”
“不用了,我自个儿能回去,您现在就去吧。”
“那可不成,说什么我也得先把您送回去再说。”
马粪胡同附近,一辆卡车上的人正在散发传单,上面写着“支持大东亚共荣”,“支持秋虫协会,弘扬秋虫文化”等字样。二头几个人在小声说着:“他妈的,什么秋虫文化,不就是想要咱们的老盆嘛。”
“谁说不是呢,咱们谁家有好东西可得看紧了……”
二头捅了捅一边的门楼:“我说,别见天儿抱着你这个破盆了,又不是什么正经东西,小心让人看见给你抓了。”
门楼自顾紧紧抱着蛐蛐罐:“这是我爷给我的,谁也甭想抓走。”
“嘿,日本人管你那个呢……”
李昆凡和几个干事走了过来,看到门楼怀里的老盆说道:“小伙子,抱着什么哪,我看看?”
二头几个人连忙躲开,门楼也要走,李昆凡喊了一声:“告诉你,这可是日本人的命令,谁有好罐都得献出来,不听话就没你好果子吃。”
门楼闷声说道:“这是我爷给我的盆。”
李昆凡刚要去抢,一辆汽车开过来,上面下来一个日本军官问李昆凡:“什么的干活。”
李昆凡连忙鞠躬敬礼:“板田队长,这个人有蛐蛐罐不肯拿出来,我正在说服他。”
板田盯着门楼看了半天。他有些害怕,死死抱着那只蛐蛐罐。板田向一招手,过来个鬼子兵,伸手就去抓门楼蛐蛐罐。门楼机灵地躲开,李昆凡过去想帮忙,被门楼一把推了个跟头。板田一把抓住门楼,抢过那只蛐蛐罐递给李昆凡:“你的,看看。”
李昆凡狼狈不堪地爬起来接过罐:“哎哟,摔得我还真疼。这罐不怎么样啊板田队长。”
板田:“什么?”
李昆凡有意卖弄自己的本事,把罐递给板田,一边指点着说道:“您瞧,这罐连个款都没有,纯粹小作坊的玩意儿,我们家有的是。”
“幺唏,李先生果然是内行。”说完,板田随手把蛐蛐罐摔在地上。刚要上车,门楼忽然疯了一样冲了过来:“那是我爷给的罐,你赔我。”说着一把搂住板田,碰杯的日本兵吓了一跳,去抓门楼却怎么扯不开。李昆凡在一边大叫:“你好大的胆子,竟敢抓皇军。”说着冲过去帮忙,又被门楼一脚踢在裆上。二头几个吓呆了,可谁也不敢过去。门楼继续哭喊着:“你个小鬼子,赔我的罐,那是我爷给我的。”
板田居然挣不脱门楼,不禁勃然大怒,哗啦抽出军刀。可门楼根本没害怕,依然大力撕扯着他的衣服。板田举起刀,看看围观的众人,正犹豫着是不是砍下去。旁边的鬼子兵举起步枪,一刀刺进门楼的后心。门楼一声惨叫倒了下去。板田甩开门楼,抽了鬼子兵一个耳光:“八嘎,谁让你杀人的!”一边看了看惊呆的众人,带着鬼子兵上车而去。李昆凡却吓得无论如何也爬不起来,几个新民会的狗腿子过连忙架起他上了车。汽车开走了,二头第一个冲过去抱起,鲜血慢慢从他胸前流到地上,很快染红了地上蛐蛐罐的碎片。二头喊了几声嚎起来:“你个傻小子,为了破罐值当的吗!”
这一切,恰好都被坐车经过的木村樱子看在眼里,她连忙下了车跑过去:“他怎么样,快点送医院。”
二头抱起门楼,瞪了木村一眼:“装什么好心,人都死了,还送个屁医院!”木村樱子伸手想试试门楼的呼吸,二头闪过她,对旁边几个小伙子喊道:“还不过来搭把!”喊着又哭起来:“门楼啊门楼,你让我怎么和你妈说啊你个傻门楼。”
几个人抬着门楼离开,围观的人小心翼翼地看着木村樱子。秋风打着卷扫过大街,吹起的黄土掩盖在刺目的鲜血上,血腥味渐渐散去,木村樱子呆立在那里,久久没有离开。
卡车上,板田问到李昆凡:“李会长,刚才说你有很多蛐蛐罐?”
李昆凡一边拍打着身上的黄土一边说道:“玩蛐蛐的怎么会没有罐呢……”
“幺唏,那我们去看看吧!”
李昆凡明白了板田的意思,连忙拒绝:“板田队长,今天不大合适吧。改天,改天我一定专门请板田队长指点……”
“不,我们现在就去。”
陈无忌快走到马粪胡同的时候,正好碰上袁大庆:“陈哥,出事了。门楼今儿让日本人给捅死了。”
陈无忌大吃一惊:“怎么回事?”
“我也是刚听说的,您赶紧跟我看看去吧。”
陈无忌和袁大庆来到门楼家,里面已经哭声一片了。门楼他爸早些年就死了,只剩下他妈靠给人家缝穷过日子。娘俩儿相依为命这些年,门楼的死一下打垮了这个可怜的女人。她已经哭死过几次,街坊几个女人一边劝着一边陪着哭。陈无忌看到停在院子里的门楼,鲜血已经凝固了,在阳光下发出刺眼的黑红色。二头一边揉眼睛一边说了事情的原委,最后说道:“陈哥,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。这些日本人简直就是畜生,呜呜……”
袁大庆咬牙切齿地说道:“我要是有枪,非嘣了这些狗日的不可!”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