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三章 入狱
周蔓汀爬到周世昆跟前,抓着他的衣服哀求道:“爸爸,您别生气,求求您,只要您不让我去……您说什么我都听……爸爸,您千万别让我去啊!”
周世昆甩开女儿的手:“什么混帐话!我养你这么大,难不成这点主都做不了!我又没把你卖进窑子!高桥先生是特务部的干部,还能亏了你不成!怎么这么四六不懂!”
周蔓汀知道再没希望,站起来看着周世昆:“爸爸,就算您把我杀了,我也不去!”
周世昆猛地站起来:“什么!你敢这么和我说话,我他妈算是白养活你个白眼狼了。周福,给我进来,把这个忤逆的东西给我捆起来,现在就送走!”
周福进来,左右为难地看着:“老爷,您别生气,父女俩什么话不能慢慢说啊……”
“你哪儿那么多废话,这事轮到你插嘴吗!去,把她给我捆起来!”周世昆冷冷地看着周蔓汀。她浑身颤抖着,颤抖着一步步向后退,周福怕她吓坏了,轻声说道:“大小姐您别着急……”
话音还没落,周蔓汀已经转过身来,冲着墙角一个半人多高的瓷花瓶撞过去,随着一声巨响,她摔倒在地上,鲜血从额头流出来,很快浸湿了地下的瓷片。周福大惊失色,过去扶起来周蔓汀,周世昆在一边大声骂道:“好你个小畜生,宁死也不听我的话,好!周福,不许叫大夫,我今天倒要看看她死了死不了!”
周蔓汀半躺在地下,却觉不到一点疼痛,父亲的话让她浑身一震,颤抖的手摸到一片瓷片,慢慢抓紧,忽然脖颈上用力一划,雪白的肌肤马上裂开一个大口子,鲜血喷泉一样喷了出来。周福吓傻了,手一松,周蔓汀重重摔在地上,昏死过去。
周世昆这时也有些惊慌,生怕女儿死了,无法向高桥朗交代,过去踢了周福一脚:“别他妈哆嗦了,快点找东西把口子堵住。”转身出来喊道:“奉邦,奉邦……”
刘妈已经从偏院跑过来了:“大少爷两天没回来了……出什么事了老爷?我怎么听哗啦一声响……”
“别废话了,小姐伤着了,快叫车……叫大夫去!”
刘妈一听周蔓汀受伤也吓傻了,连忙向她房间跑去,周世昆喊道:“你去干什么,赶紧叫车去啊!”刘妈这才醒过神来,一边跑出出大门一边哭着:“我的老天爷,这才一会的功夫,这是怎么了,丫头,你可得挺住啊……洋车,洋车……”
陈无忌和袁大庆在胡同里串着,大庆肩上背着个包袱,有巡警盘问,就说俩人的收旧棉花的。这天的天气不错,街角旮旯有不少人扎堆,也有斗虫儿的。袁大庆看了几局,没发现什么不对劲,不禁嘟囔道:“妈的,这帮王八蛋别让我逮着!”说着偷偷摸了摸腰里藏的一把匕首:“我非他妈花了你不可!”陈无忌一脸的严肃,始终没说话。袁大庆暗暗叹口气:“陈哥,咱这么转真不是个法子,再让日本人给抓了,更没个头了。”
快晌午的时候,二人还是一无所获,找了个小饭馆吃面,忽然听到外面有喧哗,走出去一看,几个人正拉扯着,却是几个半大孩子,其中一个癞痢头正在夺一个小胖墩的蛐蛐罐:“老子是斗王的徒弟,你敢跟我叫板,快点给我松开听见没,信不信我花了你丫的!”
小胖墩又怕又舍不得自己的蛐蛐罐:“我又没说给你玩钱,你凭什么抢我的罐。”
癞痢头和几个同伴把小胖墩按到地上,把蛐蛐罐抢了过来:“敢斗就敢服输,没钱你有罐,咱们走!”说完和几个孩子扬长而去,剩下小胖墩在地上号啕大哭。袁大庆刚要冲过去,陈无忌拉住他:“别着急,咱们慢慢跟着。”
癞痢头带着几个孩子串过几条胡同,一个孩子问道:“这罐才值几个钱啊,犯得着吗。”
癞痢头说道:“你知道个屁,快嘴李说了,抢一个罐给一块钱,你管他那么多呢。等会拿了钱,咱们吃暴肚去。”几个孩子纷纷咽者口水齐声喊道:“好啊……”
陈无忌对袁大庆小声说道:“这些孩子肯定有大人在后面指使……”
袁大庆点点头,这时癞痢头和那些孩子却停了下来,看了看身后,在一个太阳地的墙跟坐了,围着一只罐玩了起来。袁大庆嘿了一声:“这帮小兔崽子真他妈滑……”
陈无忌拉着他躲在墙角后面,不时探头看看。忽然,那帮孩子不见了,袁大庆骂了一声撒腿跑过去,陈无忌连忙跟上。刚转过那个墙角,迎面正撞上癞痢头,手里拿着那只泥罐,带着哭腔说道:“大爷大爷,您别打我,我给您罐还不成吗,求您了别打我。”
陈无忌一愣:“我不打你,我就问你点事。”说着往前走了一步,癞痢头惊恐万状地喊起来:“你别过来,你别过来,我都给你还不成吗。”说着把罐扔进陈无忌怀里,几个孩子也大声哭起来:“斗王,您别打我们,我们怕您还不成吗。我们把罐都给您还不成吗。”
陈无忌猛然醒悟过来,退后一步,忽然听到有人喊道:“嘿,你们几个,干什么的!”同时两个巡警赶了过来。袁大庆感觉不对劲,刚要提醒陈无忌,癞痢头忽然一头向陈无忌撞了过去,满是秃疮的头正好碰在那只泥罐上,血一下流出来。陈无忌也明白事情麻烦了,可又担心癞痢头的伤,脚步一慢,巡警已经赶了过来:“嘿,干什么呢你们?哟,这孩子的脑袋怎么了这是。”说着用警棍指着陈无忌和袁大庆:“你们是什么人,怎么打一个孩子?”
陈无忌还没说话,几个孩子异口同声哭喊道:“巡爷,这人非要抢我们的罐,不给还打人,您瞧这个大窟窿。”
巡警这时已经看见癞痢头只是秃疮破了:“什么大窟窿,说的那么邪乎……不过你这人这么一大个子,怎么欺负孩子……”
陈无忌连忙说道:“这位巡爷,我没欺负他,我就是想问点事……”
癞痢头捂着脑袋,把血抹的满脸都是:“巡警大爷,您可别听他的。他就是那个斗王,专门抢人蛐蛐罐的。我就这么一个破罐,他也非得抢走,我不给,就把我脑袋给开了。您瞅瞅,罐都碎了。我的脑袋再长秃疮,可也不是给他砸的啊,大爷,您得给我们作主啊!”说着大声嚎啕起来。
袁大庆一把抓住癞痢头的脖领子:“你个小王八蛋,说,是谁让你们这么干的。”
巡警拨拉开袁大庆:“嘿嘿嘿,你是干嘛的,这儿有你说话的份儿吗!”
袁大庆肺都气炸了:“怎么没我说话的份,我亲眼看着的,我们没欺负他!“
巡警看了看他:“你喊什么,你是巡警还是我是巡警。听着,给我一边去……”一边对陈无忌说道:“怎么着?你就是斗王?在天和赢了日本人的那个斗王?”
陈无忌连忙说道:“是我,可不是斗王……”
“甭废话。”巡警歪头看着陈无忌:“你小子可以啊,这阵子在街面上可给我们惹了不少麻烦,今天正合适,撞到我老黑手里了,跟我局子里走一趟吧。”
陈无忌客气地说道:“黑巡长,您得把事弄明白喽。我们就是想问点事,碰都没碰这个孩子,是他自己撞过来的。”
癞痢头躲在黑巡长身后说道:“我傻呀我,从小我就不让人碰我的脑袋,凭什么撞你。你怀里有宝贝啊,不就一个破罐嘛!”
“你先闭嘴,我看你还是没事!”黑巡长骂了一句,又对陈无忌说道:“是啊,你怀里的罐是谁的。”几个孩子马上叫起来:“就是我们的,就这个破罐,给了他还打人……”
黑巡长不耐烦起来:“都他妈给我闭嘴,今儿谁也别走,都跟我回走……”
陈无忌还想解释,癞痢头却一声胡哨,几个孩子撒腿就跑,一会儿功夫就消失在胡同里了。袁大庆讥笑着说道:“怎么着,人证跑了,您横是不能就抓我们俩吧。”
黑巡长气呼呼地看着癞痢头逃跑的方向,瞪了一眼袁大庆:“怎么着,我今儿就抓你们俩了!”
几个巡警过来就抓袁大庆,他用力挣扎,腰里的匕首掉了出来,巡警大惊失色:“好你个小妹妹儿的,光天化日里身藏凶器,还说不是歹人!”说着用力吹响警哨,很快几个巡警从四处赶了过来。陈无忌看着袁大庆,重重地叹了口气。
此时,周家的混乱已经平息下来。周福送大夫出门,周世昆铁青着脸对所有人说道:“你们都给我记住,看好了小姐,不许她出门一步,谁要敢让她出去,把腿打折了!”
刘妈眼圈通红地守着昏迷的周蔓汀,嘴里嘟囔着:“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,您大发慈悲,保佑我们小姐平安哪……我们小姐打小就听话心软,从没做过一点对不住人的事,该谁死也不该她死啊……观音菩萨我求求您保佑我们小姐,没钱给您塑金身,我见天儿给你您烧香磕头还不成吗?我们蔓汀可谁都没得罪过,她不该有这个劫数啊……”一边念着,一边落泪:“小姐你快点醒过来吧,你醒了说什么我都照办……”
这时周福挑帘进来,后面跟着吴胖子,端着个大盆。周福小声说道:“刘妈您甭念了,大夫不都说了不碍的嘛。瓷片钝,没剌多深的口子……您再这么念下去,连我们都得晕菜了……吴胖子熬了当归补血汤,在水里温着,等会你喂小姐喝点,啊?”说着叹口气走了出去。
刘妈连声嗯嗯着,自顾地看着脸色苍白的周蔓汀,不知过了多久,她的嘴唇动了动。刘妈连忙喊道:“蔓汀,蔓汀……”
周蔓汀终于睁开眼,虚弱地说道:“我这是在哪儿呢?”
刘妈忍住眼泪:“别乱动孩子,你这是在客房呢。没别人就我……”说着忍不住要哭出来:“你安生地躺着,我给你盛点汤……”
周蔓汀闭上眼睛,脖子上的纱布让她很不舒服,扭了扭,隐约又有血水渗出来。刘妈端过汤连忙按住她:“可不许乱动缓,听话……”一边端起汤,舀了一汤匙,在嘴边试了试放在周蔓汀唇前。她娇艳柔软的嘴唇此时以全无血色。刘妈越看越心疼,背过身用袖子擦了擦眼泪继续喂她喝汤。半碗汤下去,周蔓汀脸上似乎多了点血色,衬着苍白的皮肤,看起来更可怜。刘妈小声说道:“还疼吗?再睡会,我守着你。”
周蔓汀轻微地摇摇头,喃喃自语道:“怎么死也这么难啊……”
“傻孩子,什么死不死的。人死哪儿那么容易,都是爹妈给的命,可不能瞎说……”想起周世昆和她老婆,刘妈打住了话头,顿了下说道:“你这会儿身子虚,别想多了,留神累着……”
“刘妈,陈大哥呢,他怎么没来看我?”
刘妈摸了摸周蔓汀的额头:“哟,怎么烫,这可怎么办。对了,大夫给的药,让我找找……”她慌乱地在桌子找到药,用水化开了喂给周蔓汀。她皱着眉头说道:“真苦,我不吃……”
“听话,吃了就不烧了。”刘妈随手把东西收拾好:“再睡会,放心,有我在这儿呢。”
“我不睡,刘妈,我想见陈大哥,你让他来看看我行吗?”周蔓汀的眼角落下泪来:“你让他带我走吧,我听话……”
刘妈按住周蔓汀,眼泪也忍不住了:“行,你好好睡觉,等你醒过来,你陈大哥就来了。”
“真的,刘妈你别骗我……他来了,你可得叫醒我……”
“放心吧,他来了你肯定醒……”刘妈忍不住要哭出来,给周蔓汀盖了盖被子:“你一睡着我就去找他。”
周蔓汀虚弱地闭上眼睛,很快昏睡过去。刘妈摸了摸她的额头,偷偷走出去,在周世昆书房外听着。周世昆正小声给周福说着话:“今儿的事不许传出去!听见没,太太问就说是滑倒了。”周福随声答应着,周世昆忽然一拍桌子:“他妈的,这让我怎么向高桥先生交代!这个不上路的死妮子……”
周福大着胆子插嘴说道:“老爷,这不是个办法……小姐虽然弱可也是个倔脾气,回头再……”
“你知道个屁!”周世昆骂了一句:“咱们家这几年全走了背字了,好不容易日本人来了,我找着点门道,难不成毁在她手里?周福,你们给我看好了,让刘妈陪着小姐睡……”
“我知道了,老爷,您还有别的事吗?”
“给我叫车,我得亲自找高桥先生一趟,省得人家说我言而无信。妈的,这叫什么事!”周世昆气冲冲地穿好衣服出了门。
刘妈躲开周世昆,哼了一声:“老爷,这可不能怪我了……”
周世昆匆忙赶到高桥朗的办公室,低声下气地和一个特务说了半天好话才进去,高桥朗有些意外问道:“周先生怎么这个时间来了?快请坐。”
“哦,是这么个事……我知道您忙,可您要出门……咱们也算亲戚了,我怎么也得给您饯行行啊。这不,就打着明天和蔓汀一块去看看您去……”周世昆坐下来,脸有些发红:“您喜欢这个丫头,这是她的福分哪。可,可谁知道,蔓汀这孩子一高兴,把个瓷瓶给砸了,好家伙,剌了那么大一口子。我寻思也不能就这么看您去吧,这不是给您添堵呢吗。所以特来给您告假……等您过几天回来的时候,我一准儿去看您去……”
高桥朗放下手里的笔,尴尬地笑了笑:“周先生,您不用这样……我对令爱确实倾慕有加,可这事倒也不必操之过急……我此去公干,怕要等到明年秋季才会回来。蔓汀小姐还麻烦您多多照顾……”
“啊!您明年才能回来?”周世昆着急地说道:“这,这我怎么不知道。”
高桥朗有些不耐烦地摆摆手:“我本来不该告诉您这些……这是特务部的安排,还请您不要乱说。”
“那是,那是。周某懂得其中的要害……”周世昆想了想试探地说道:“您公务繁忙,身边又没个贴身的人,要不,等蔓汀伤好了,我……”
“不必了,周先生,您的好意高桥心领了。秋虫协会和宝盆大会事宜,还请您多多费心。我现在很忙,有什么话等以后再说吧。”
周世昆沮丧地看着高桥朗:“您再想想,我这都好说……”
“不用了,我相信周先生的真心的。”高桥朗说着站起来,特务打开门,周世昆只好站起来:“那好,我会让蔓汀给您写信问候的。”
“好说好说,周先生请慢走。”
“诶,高桥先生多多保重,有事尽管吩咐,周某一定照办。”周世昆恋恋不舍地说道。
“谢谢周先生,再会。”高桥朗示意特务送客,自己走了回去,一边摇了摇头。
周世昆被特务送到门外,愣了半天骂了一句:“你个死丫头,害老子百忙乎一场,看我怎么收拾你!”
警察局的号房又脏又臭,袁大庆扒着栏杆往外看,地上歪歪扭扭躺着几个人,都无精打采的。只有陈无忌笔直地站在唯一的铁窗前,太阳已经偏西,有一线洒在他脸上,看不出是什么神情。这时一个狱警剔着牙签走过来:“嘿,我说你们这些个人,这地方可不是大车铺,瞧你们一个个跟有了功似的……有钱的赶紧掏钱,没钱的赶紧把家里人叫来。”
另一个狱警说道:“得了老黄,是不是嫌吃得忒饱了,跟他们扯什么蛋,再杀两盘,我他妈就不信你那臭棋篓子……”
袁大庆走到陈无忌身边说道:“陈哥您甭着急,这帮人明摆着憋大户呢,我明细……熬三天不给饭吃,您有多少钱都得掏了。咱给他套套词,说不准偷偷塞几个就成……”
“你没听他说吗,想出去得认罪画押。连堂都不过,给了钱就放人,这不清不楚的算怎么回事。”
“嘿,我说陈哥,您还真想讨个说法呢?这里面是说理的地儿嘛!”
这时一个面目猥琐的中年男人凑过来说道:“兄弟,您说的是真的?不给钱就是不放人?”
袁大庆上下看了看他:“放,看往哪儿放了。”
“往哪儿?”
“往万人坑一放那也是放!”
“您别逗了……”
“逗?您是没进来过,要不也不会这么消停……瞧见没,那边就是行刑室,一进去您身上有什么都得说出来。”袁大庆幸灾乐祸地说道,陈无忌碰了碰他:“别吓唬人家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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